搜魂之术,若被施术者拼死抵抗,则会魂飞魄散。
他答应过师尊,会庇佑谢乐游,若非不得已,他不能也不会对谢乐游使用搜魂之术。
但是九幽鼎乃是洛剑宗护宗大阵的阵眼,一日寻不回来,洛剑宗的危机便多一分。
“我不会说的,即便是死”,谢乐游满嘴血腥之气,却擦净了一只手,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握住了死傀冰冷无温的手。
无人知晓,他内心的悲拗。
他想到了先祖寿元将近之前,将他唤去问:“乐游,你是否心仪兰颖?若是喜欢,先祖便为你们做主,待我走后,茫茫红尘也有能陪着你之人。”
先祖是待他最好之人,也是最关心他的人。
那时的谢乐游,性格依旧十分内向。
他虽血统纯正,但爹娘并不为修真界所容,因为他的娘亲,是一只猫妖。
人与妖之子,生来就受人歧视。
即便他有个化神期的先祖,也改变不了别人的目光。
他的娘亲,在生下他后,就抛弃他和爹爹归入山林,却在不久后因为妖力低微,死于妖兽争斗。
他爹爹替娘亲报完仇后,殉情而死。
无父无母长大,纵使有先祖体贴关心,谢乐游内心也依旧是自卑怯弱的。
他生得像他父亲,性格却更像他软弱的娘亲。
娘亲为了父亲不受万人耻笑而逃走,他也为了兰颖不被耻笑而对先祖违心的说:“不喜欢。”
哪里会不喜欢呢?
少女就像是一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总是能在所有人不注意他的时候留意到他。
问剑阁修炼的时候,有师兄前来送灵露,每人都会分得一瓶,但是没有人问他,他也便不说话。
可环佩叮咚,少女握着灵露上前,笑着对他说:“乐游师弟,我方才看你练剑认真,出了不少汗,喝点冰镇灵露可好?”
谢乐游惶然睁开眼,望着少女笑颜几乎想遁地就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跑,就是觉得自己不配,不配灵露,也不配那样的笑容。
兰颖的微笑对她来说,就像是夏日炙阳。
而他,是冬季初雪,稍微一烤,便化了。
谢乐游太容易沦陷了,或者说,他根本阻止不了,阻止不了自己拼命想靠近兰颖的心,也阻止不了日益增长的怯弱自卑。
越是喜欢,越是觉得配不上。
直到兰颖大婚那日,红彤彤的请柬交到他的手上。
少女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她问:“乐游,你会祝我幸福吗?”
谢乐游脸色僵硬,嘴角挤出了一个很大很虚假的笑容,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将哽在喉咙里的那个字吐出:“会。”
“那明日你一定要来呀,你来我会很高兴的”,落霞峰的余晖映照出少女的眉眼,逆光而站,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深漩。
谢乐游没有说话。
兰颖也低下了头,方才的神采一下子就没了。
突然,漂亮的脸蛋像是要亲上谢乐游一样凑近,最后又在谢乐游惊慌不安的目光下背着手往后仰去,打趣地笑出声:“乐游,你好像一只猫咪,好可爱,也好胆小…明天,你若是不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就当你没有祝福我,逃婚,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这话好矛盾,她分明上一刻还在说他去了她会很高兴。
谢乐游的一颗心不断在云端和深海之间来回流转。
兰颖总是能很轻易的,搅动他的情绪。
谢乐游去参加了婚礼。
他不知道兰颖说得是真是假。
他想在婚礼上问个明白。
可是婚礼那日,他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捧着兰颖最爱吃的橘子,字正腔圆地说出:“我不祝福”四个字的时候。
收获的是所有人怪异的目光。
那一刻,谢乐游好像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裸人,黑色斗篷被人寸寸撕开扒光,露出内里羞耻的他。
但他没有走,他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看着穿着红色嫁衣的兰颖,拼命压制住想逃跑的双腿,将橘子捧到兰颖面前:“阿颖,你昨日说的,是真的吗?我不祝福,你就…就……”
那话到底没有说完。
橘子被挥落在地,祁浪远“不小心”踩得汁水四溢,烂得捡都捡不起来了。
祁浪远温和笑道:“阿颖,你昨日和乐游说什么了?”
兰颖俏脸茫然:“我只是让乐游来祝福我们呀”,新娘不解地看向面色惨白的少年,嘴巴张合,十分无奈,“乐游,今天是我很重要的日子,你不要捣乱好不好?”
……
谢乐游无法再听下去了。
他也不敢再听。
甚至等不到兰颖多说一个字,就跌跌撞撞跑下了山,没有方向的跑,眼泪流淌了整张脸,脑海里却全部都是兰颖穿着红嫁衣的样子。
骗子,他想。
可是经年以后,谢乐游还是想再看那个骗子一眼。
他告诉自己,就只是一眼。
看一眼,他可以再忍受十年不看见那个骗子。
不然,他真的熬不下去了。
可是他没想到,回到洛剑宗,他听到了骗子的死讯。
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了。
谢乐游整个脑髓像是被什么抽了出来,一切记忆都没了,空白一片,像是下了一场足以洗刷一切的冬雪,覆盖住所有,什么都没了。
骗子有一句话是真的,他真的很胆小,很懦弱,明明很喜欢,却不敢明说,因为一点怪异的目光,一躲就是很多年。
*
谢乐游以死抵挡搜魂之术,最终兰望舒没有强行冲破最后一道识海,将人关进了蚀骨涧。
兰颖的死傀,兰望舒也最终没能下狠手毁掉。
这虽然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死傀,但却是以兰颖真正的骨骸炼制,毁掉死傀,和将兰颖挫骨扬灰没有区别。
谢乐游也正是因着这一点,才肆无忌惮。
只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死傀日日需要浸泡的大量鲜血,竟然全部都是谢乐游自己提供的血液。
为了快速造血,谢乐游每日会吃大量的血囊丹,这种丹药会大大透支修士的寿命。
谢乐游的无忧峰内,没有翻出九幽鼎。
仙殿大会迫在眉睫,众峰主商议之后,决定还是先前往仙殿大会。
至于九幽鼎丢失一事,消息暂且封锁,另外由留守宗门的青华峰峰主陈许平先行寻找可替代阵眼。
仙殿大会的举办地点毗邻弱水战场,目的就是等决出前三百名弟子后,直接通过连通阵法送入弱水战场。
寒露将过,祁皎皎带领落霞峰弟子登上洛剑宗仙舟。
庞大的仙舟容载量巨大,承载洛剑宗近五百名弟子也绰绰有余。
这五百名弟子中,仅有两百名不到会参加仙殿大会,大部分弟子都是随峰主去抵挡兽潮的。
弱水战场内灵力浓郁,每次逸散不止会吸引大量修士前来,也会吸引许多妖兽,引发兽潮。
原身父亲就是为了救人,舍身在了上一次兽潮之中。
祁皎皎正在屋中修炼,门外有人叩了叩门扉。
祁皎皎睁开眼,走过去开了门。
看见来人,微微一愣:“掌教。”
兰望舒那一头绿油油的头发看习惯了,祁皎皎也没多少太多反应了,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知道兰望舒无事不登三宝殿,祁皎皎让开了门。
等到屋内无外人了,祁皎皎给兰望舒倒了杯茶,笑问,“舅舅怎么来了?”
兰望舒俊朗的面容有几分憔悴,没有说话,先呷了口茶,露出几分笑意:“你竟记得我喜欢喝大红袍。”
祁皎皎笑了笑:“多注意几次,就知道了。”
兰望舒是个很长情的人,能维持一个爱好很久不变。
祁皎皎去过几次悠然峰,那里的摆设物品,许多都很陈旧了,但并未被置换下去。
兰望舒没再说话,但那双眼紧盯着祁皎皎。
祁皎皎察觉到一丝古怪,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掌心:“舅舅,你来寻我,是有什么事?”
许久,兰望舒才转移开目光,状似随意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祁皎皎等着兰望舒的下文。
兰望舒目光又锁了回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偷九幽鼎的贼人是谁?”
祁皎皎心里一突。
兰望舒察觉到了?
她那日只是稍微提点。
祁皎皎心里叹了口气,其实若是自己那几句提点,兰望舒或许联想不到她身上,但是告密的人是楚临则,是落霞峰的人。
兰望舒肯定是了解到什么,所以将楚临则发现谢乐游炼制死傀一事,错认为是她授意。
见她不回答,兰望舒唇边的笑意敛去,眼眸里多了几分深思,他抛出自己另一个怀疑。
“你的弟子并未说出采摘殍腥草所谓何用,但这并不难查,他是为了给你清洗床褥之上的血液,才前往宗坟采摘殍腥草。”
兰望舒目光灼灼:“皎皎,我记得你以前很是厌恶这名弟子。”
祁皎皎知道,兰望舒今日来找她,绝不是无的放矢。
兴许他已经知道了许多,包括黑风山上的事。
祁皎皎半真半假道:“我确实早就猜到了偷盗九幽鼎的人是谢师伯,但是临则目睹谢师伯炼制死傀,并非我授意,那只是巧合。”
“谢师伯身上的烂橘子味那么浓郁,舅舅,你不会留意不到,只是没人去问,所有人都不会主动去问谢师伯身上为何会有那么浓郁古怪的味道。”
谢乐游在洛剑宗内,唯一让他不那么透明,有那么一点存在感,让人知晓他来了的标志,就是那一身烂橘子味。
可是,无人在意。
无忧峰上,连个洒扫的弟子都没有,孤零零住着谢乐游一人。
一个人离群而居太久,即便偶尔融入集体,也依旧是孤独的。
兰望舒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
祁皎皎心底有了最坏的打算。
她不知道兰望舒猜到了哪一步,最坏的一步,无非是猜到了夺舍。
谢乐游之事,兴许给了兰望舒一些提点。
搜魂之术,倘若兰望舒对她使用,难道她也要以死相逼吗?
祁皎皎心底叹了口气。
热茶里,茶叶漂浮,映出兰望舒一双锐利的眼,他看了祁皎皎好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站了起身,露出两分笑意:“皎皎确实长大了。”
余光瞥见一边的修仙笔录,兰望舒神色不自然的一滞:“这是?”
祁皎皎这会儿犹如惊弓之鸟,也不知道兰望舒记不记得原身从前的笔迹。
她虽模仿了些,但也不知道其中出入大否。
现在走过去将笔录挡住,太欲盖弥彰了,祁皎皎尽量自然地弯起嘴角:“这是我的一些修仙心得,写下来,或许对一些弟子有启悟作用。”
兰望舒盯着那笔录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最后嘱咐了一句“早些休息,不要劳累云云”离开了房间。
兰望舒一走,祁皎皎绷直的脊背瞬间塌了下来。
她看着系统商场内,只剩下七天零十个小时的灵体复制器,抿唇趴在了桌案上。
仙舟行驶迅速,一路几乎没什么阻碍地抵达了森隐国。
黎明大陆一共分为四个板块。
森隐国是最靠近南边的地方,拥有数以万计的森林和毒虫鼠疫。
森林里树枝虬结,遮天蔽日,密密麻麻地绿色苔藓生长在树木表皮,深厚的腐积层上,偶尔爬过体型硕大仿若变异的毒虫蛇蚁。
直冲云霄的绿藤绿蔓和华盖像是一座天然囚牢,囚于内里的,活人死人皆有。
洛剑宗不是第一个抵达仙殿大会的,负责接待的宗门是森隐国第一大宗阴煞宗的弟子。
阴煞宗,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名门正派。
但是修真界也并不忌讳修炼手段,只要实力够强,弱肉强食,夺宝灭宗,杀人炼尸比比皆是。
阴煞宗和洛剑宗一样,有两名元婴长老坐镇,阴煞宗的始祖血痕真君是元婴后期巅峰的实力,另一位元婴期的长老宁沧海是元婴初期的实力。
说来,洛剑宗和阴煞宗之间还有些渊源。
因为二十多年前,祁浪远在兽潮之中救的人,正是阴煞宗始祖血痕真君的儿子。
此时,祁皎皎一行人被阴煞宗弟子带入了阴煞宗主殿。
阴煞宗建在一座被绿植缠绕环抱的深山内,方一入内,众人就觉察到了几分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