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上的是夜班,如果下夜班回来,还要色色的话,再回去上夜班,一点休息的余地也没有,我担心他出意外,毕竟刚进这个厂,各方面都不熟悉。再说,他已经出过一次意外了。
我甚至还惦记着有空和冬冬去爬莲花山,他们都说莲花山上有邓小平的塑像,我很想去瞻仰瞻仰。
但冬冬实在抽不出时间。我时间也紧,我能做的,就是不断提醒他。比如,提醒他好好上班,深圳跟老家不一样,别太犟,太执拗,机灵点儿,碰到撮火的事儿先忍着,别炸毛。
虽然,我从不认为他执拗,但我通过观察,发现他和其他人在一起交往时,虽然很客气,不会轻易冒犯别人,但别人要冒犯他也不行,安排的工作他会认真执行,但也会执拗地抵制他自认为不合理的东西。他就像一只猫,游走在驯化和非驯化的边界。在我面前温顺乖巧,我也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放心地安放爱与温暖的地方,但在他人面前就会露出不可侵犯的刚烈。
我还提醒他,可以学学刘羽鹏,有时间去读个职业学校什么的,哪怕读个夜校或函授之类的,将来一定可以用得到。
我们都活在大时代的间隙里。
剑未配妥,出门已是江湖。我和冬冬都还没来得及规划以后,便猝不及防闯入了深圳,到了深圳,我们才明白知识的重要性,没有知识,撑不起我们想要的未来和骨气,永远只能做简单的流水线工作。在这之前,冬冬还可以说服自己,打工挣钱是为了还债,但现在,同样是泉峰,我也才只是个学生,就能在办公室做一些辅助性翻译和整理资料的工作,而冬冬只能和机器在一起。
毕竟,我们都慢慢长大,变成熟了,要想点实际的问题了,不能再是初中时那种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也不能是高中时往细了想又会顿时索然因而懒得继续想下去的迷惘。我们要一步步特实际特接地气的那种预想,接近于对人生做出的理性规划和设计。
我说这些话时,眼里全是对冬冬未来的担忧,但冬冬很乐观,也很坚强,这种乐观和坚强有着一种原始的生气,既有生命在跳动,也有对残酷的生活现实毫不回避的生命体验。
我那颗悬着的心慢慢安放了下来。
我定了日期,买了回去的火车票。
我数着日子过,一天很短,短得来不及拥抱清晨,就已经手握黄昏。离开深圳的前一天,我人在办公室,心却飞到了冬冬身上。
我趁给车间送资料的空隙,偷偷回宿舍。
来到宿舍门口,看见左边花坛那一排排的玉兰花已经开了,一树树的开得流光溢彩,想必开了有一段时间了,有花瓣开始往下掉了,我竟然没有仔细看过。
可能是心有灵犀,冬冬没补觉,一直在宿舍等我,他坐在床沿,拿着我的试卷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嘴里念着“,白日放歌须纵酒的下一句是什么。”
我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见我进来,他放下课本,手指放在嘴唇,嘘了嘘,示意工友正在睡觉。
我踮脚看了看,有两个夜班的工友正在上铺呼呼大睡,鼾声此起彼伏,睡得正香。
冬冬小声地问,“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是什么意思?”
“我逗他,就是要咱俩出去唱歌喝酒,喝完明天一起回去。”
冬冬看着我,满眼都是细碎的星星,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好,那我现在就去买火车票。”
我说,“傻瓜,逗你的,你还当真了。”
冬冬说,“我没跟你开玩笑。”
结束一条道路的唯一办法就是走完它。
我当然希望冬冬能跟我一起回去,我也知道冬冬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但我想等他觉得可以回去的时候再回去。我知道深圳给了他伤痛,他却还是倔强地选择留下来,是因为他不想退缩,我必须成全他身为男人的尊严。
我说,“我知道,你好不容易出来,我还等着你赚钱养我呢,你可是答应过我,有你一口饭吃就绝不让我饿着。”
一说到养我,熟悉的那幕又出现了。
冬冬眼眶湿湿的,又是假装擦拭了一下脸,以掩饰内心的波澜,然后马上露出春风得意的表情,仿佛把整个世界都抱在了怀里。
可能,他从内心认为,养我,是件让他很幸福很骄傲也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吧。
我继续逗他,“看把你吓得,别有心理负担,我很好养的,有肠粉吃就行。”
冬冬像是明白过来,反逗我,“想吃啊,我现在就给你吃”
他把嘴伸过来,我迎了过去,很快,我们抱在一起接吻。
冬冬在我耳边呢喃呓语说,“好吃吗?....”
冬冬的呢喃呓语仿佛,我沉浸在其细细软软的酥甜中。
我们两个,就像一个光天化日下的小偷一样,将对彼此的爱藏匿于一举一动中,在悄无声息地完成了爱的传达和实现。
一切都在敛声细语中阒然进行,也就是这一幕,被我父亲看见了。
进了泉峰后,我给赖小红写过信,我告诉她,我在深圳一切都好,并嘱咐她别告诉别人我去深圳了,尤其不要告诉我母亲和我姐姐。
我父亲最终还是回桐梁了。
面对空荡荡的家,他最牵挂的还是我。
这个时候,他谁都可以不见,但必须要见我,于是去学校找我。班主任说,周振东请假了,好长时间没来上课,说是家里出事了。
我父亲吓得腿都软了,赶紧找到赖小红,赖小红见我父亲神色如此慌张,就告诉了他实情,说我去深圳找冬冬了。赖小红还把我写给她的信给了我父亲看,我父亲拿着信,顺着地址,就找过来了。
宿舍的门是被我和冬冬反锁好了的,但门上有一块透明的玻璃,我父亲嘴里默念着2116。找到2116,他推了推,发现门是锁住的,他就贴着门上的玻璃往里面看,仔细地看,就看到了让他今生难忘的一幕
我父亲当即火冒三丈,开始疯狂踢门,两个熟睡的工友也被强烈的踢门声吵醒,睡眼朦胧问,谁在外面踢门啊。
我快速把裤子提上,冬冬刚打开门,父亲猛兽般冲进来,看见地上的纸团,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当即就给了冬冬一记耳光,骂道,“你这个畜生。”
两个工友被这记响亮的耳光吓得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问,“你谁啊,干嘛进屋就打人啊。”
父亲瞅他俩一眼,说,“睡你们的,没你俩啥事。”
看见父亲冲进来的刹那,我一下也懵了,但我很快冷静下来。我拉了拉父亲的衣角,我说,“有什么事去外面说,工友在休息呢,他们刚下夜班。”
父亲拍掉我的手,骂着,“孽子,现在知道丢人现眼了。”
我盯着父亲看,“我怎么丢人现眼了。”
父亲毫不客气地回应,“你这还不叫丢人现眼?我们老周家的脸都被你俩丢光了。”
我瞪了父亲一眼。
我说,“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把老周家的脸丢光了,我是和我哥哥的老婆偷情了,还是把我哥哥女儿的肚子搞大了,然后跟她一起私奔了......”
我说着摔了一下门,怒气冲冲出去了。
我恨不负责任的父亲,我太知道恨的滋味了。
但我并未走远,在厂区的果树下转了一圈,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回了宿舍。
回宿舍却发现,父亲和冬冬已经不见了。
工友看见我回来,一副惊讶的合不拢嘴的表情,挤眉弄眼问,“周冬冬把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