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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砖地上时,沈知白正执笔勾勒《二十四番花信图》最后一幅。金黄的叶片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像极了画师笔下那些灵动的线条。画院女学生们围着檀木案,屏息凝神地看着那支狼毫笔在澄心堂纸上翩跹起舞,笔尖蘸着调好的金桂颜料,在纸上点染出层层叠叠的桂花纹样。

窗外秋阳斜照,将西厢房的雕花窗棂映成一道道金色的栅栏。光线穿过薄如蝉翼的窗纱,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青玉笔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砚池里新磨的松烟墨泛着幽蓝光泽,墨香与案角白瓷瓶中那枝丹桂的暗香交织在一起,在画室里氤氲开来。

\"先生,这桂花蕊该用藤黄还是雄黄?\"穿藕荷色比甲的少女轻声问道。她腕间一对錾花银镯随着研墨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发间那支点翠蝴蝶钗在秋光里忽明忽暗,蝶翼上的翠羽随着她微微倾身的动作轻轻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

沈知白没有立即回答。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着青瓷笔洗,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像是檐下风铃在秋风中摇曳。她凝神注视着画纸,笔尖在色碟中轻轻一转:\"《小山画谱》有云,画桂当取没骨法,色要如蜜蜡透光...\"话音未落,忽见廊下小太监捧着食盒探头张望,漆盒上\"御膳房\"三个朱砂字在日影里格外鲜亮,映着秋阳仿佛要燃烧起来。

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画室,食盒上描金的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躬身行礼时,腰间系着的羊脂玉佩轻轻晃动。\"沈画师,贵妃娘娘赐的秋分点心。\"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却让画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女学生们不约而同地退后半步,目光却忍不住往那雕漆食盒上瞟。沈知白搁下画笔,翡翠镯子在案几上磕出一声轻响。她揭开食盒的瞬间,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着四色点心:琥珀色的桂花糕透着光,酥皮月饼上的缠枝纹精致非常,还有两碟做成银杏叶形状的蜜饯。

\"娘娘说,请画师务必在重阳前完成《万寿图》。\"小太监压低声音补充道,眼角余光扫过案上未干的画作。窗外忽然刮过一阵秋风,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进窗来,有一片正好落在沈知白的画稿上,像极了刻意点缀的金箔。

沈知白捻起那片银杏叶,阳光透过叶脉在她指尖投下细碎的光斑。她转头望向窗外,画院的金桂开得正盛,密密匝匝的花朵压弯了枝头。更远处,皇宫的琉璃瓦在秋阳下泛着耀眼的金光,飞檐上的脊兽沉默地俯瞰着这座画院。

(二)《玉哨惊鸾》

湘妃竹帘外雨声渐歇,檐角垂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越的声响。裴砚之撩帘而入时,带进一缕潮湿的沉水香,那香气裹着食盒里蒸腾的甜暖,在满室墨香中劈开一道旖旎的裂隙。沈知白执笔的腕子悬在半空,一滴朱砂墨顺着狼毫尖坠在诗稿上,洇开成西府海棠的形态——恰与窗外飘落的残红叠在一处。

\"苏州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新藕。\"裴砚之屈指轻叩食盒顶盖,鎏金牡丹锁扣发出清泠一响。他今日束发的玉冠换了罕见的犀角簪,衬得眉目愈发清峻,偏生腰间那枚银杏玉哨随着动作轻晃,流转的光晕掠过沈知白案前《兵部勘合》的卷宗,在\"朔州军备\"四字上投下蝶翼般的影。

食盒启开的刹那,蜜酿桂花的馥郁骤然漫开。最上层的青瓷盘里,藕段横截面宛如雕琢的璇玑图,糯米填就的孔洞中金桂如星子闪烁。女学生们惊叹着围拢过来,沈知白的指尖却已抚过食盒侧壁——牡丹缠枝纹的凸起处暗合二十八宿排列,花蕊朱砂点在紫微垣方位,正是半月前兵部密函约定的标记。

\"这藕孔倒是精巧。\"沈知白执银箸轻点藕节,箸尖在第三孔处稍作停顿。裴砚之广袖翻飞间,一枚冰裂纹茶盏\"不慎\"跌碎在她脚边,飞溅的瓷片恰将女学生们惊退三步。借着俯身拾捡的间隙,她袖中银剪已挑开食盒夹层,薄如蝉翼的桑皮纸粘在剪刃上,纸缘还沾着星点硝石粉末。

窗外画眉鸟突然发出三短一长的啼鸣。沈知白抬眼时,正见裴砚之转着玉哨走向廊柱,银杏叶坠子投在茜纱窗上的剪影忽而如利剑出鞘,忽而似垂柳拂水——分明是北疆驿站传讯的暗码。她腕间翡翠镯\"叮\"地撞上端砚,药露浸透的纸条在墨池中舒展,灰烬凝成的\"安\"字最后一捺尚未成型,砚底竟又浮出半枚虎符纹样。

\"先生尝尝这糖桂花!\"陈小姐捧着琉璃盏凑近,却见沈知白突然以袖掩唇咳嗽,帕角掠过砚台时,那抹青烟倏地钻进了她珊瑚耳珰的镂空处。裴砚之背对着众人逗弄檐下铜铃,玉哨声里混着朔州方言的调子:\"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雨幕忽又滂沱,沈知白在震耳雨声中摩挲耳珰。温热的银质内壁刻着凹凸纹路,指腹传来的触感分明是阴山隘口的布防图。她望向正在关窗的裴砚之,那人雨过天青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荡,后腰玉带钩的暗格微微翘起,露出半截火漆印的朱砂色——与三日前太后赐给兵部的\"凤阙密匣\"如出一辙。

女学生们分食江米藕的嬉闹声里,沈知白瞥见食盒底层糯米排列成奇怪的阵型。待要细看时,裴砚之忽然以玉哨轻叩窗棂,银杏叶坠子不偏不倚落在她展开的诗笺上。阳光穿透玉料,在地砖投下放大的光影,叶脉竟化作蜿蜒的驿道,叶缘锯齿成了箭楼轮廓,而叶柄处一点瑕疵,恰是朔州粮仓的位置。

\"这藕要配君山银针才好。\"裴砚之忽然俯身拾起她脚边瓷片,指尖在沈知白绣鞋上不轻不重地一按。石榴裙下的罗袜突然传来刺痛——方才瓷片划破的裂口里,竟夹着半片薄如秋叶的玄铁,边缘淬毒的幽蓝与太后赏给兵部尚书的匕首同出一辙。

雨声渐密时,沈知白借着研磨的动作将玄铁片按进松烟墨。墨锭旋转间,那抹蓝色竟在药露中化作游丝,顺着砚台蟠螭纹的凹槽游走,最终在\"朔\"字朱批旁凝成蜈蚣状的印记——正是西北边军急报上常见的毒蛊标记。她突然想起今晨慈宁宫送来的蜜饯金桔,釉色与这食盒牡丹纹的朱砂如出一辙。

裴砚之倚着朱漆圆柱擦拭玉哨,雨过天青的衣袂扫过鎏金雀替,惊起梁间栖燕。沈知白看见他玉带钩反射的日光在《兵部勘合》上划出明暗交界,恰将\"朔州\"与\"太后懿旨\"割裂两端。食盒底层的糯米不知何时显出水渍,排列成边关才用的狼烟信号,而窗外画眉鸟的啼叫,已变成北狄使节觐见时的胡笳调式。

(纸条详述朔州守将叛变,银杏玉哨暗藏调兵虎符,药露显字揭露太后与北狄往来密函。裴砚之雨过天青的衣袍浸湿后显出北疆舆图,食盒牡丹纹的朱砂实为边关烽燧分布)

沈知白指尖微颤,珊瑚耳珰忽然传来细微的灼热感。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轻按耳垂,镂空处的银质内壁竟开始缓慢转动——阴山隘口的布防图正随着机关运转逐渐重组。裴砚之背身擦拭玉哨的姿势未变,檐下铜铃却无风自动,将一缕沉水香送到她案前。

\"先生怎么不吃藕?\"陈小姐递来的琉璃盏映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天光。沈知白接过时故意倾斜杯盏,琥珀色的糖桂花汁液泼在《兵部勘合》上,被药露浸透的\"朔\"字朱批遇甜即化,竟浮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她广袖翻卷间,帕子已蘸着墨汁覆盖其上,再揭开时那些字迹已拓印在丝绢夹层里。

食盒底层的糯米突然发出细碎爆裂声。女学生们惊呼着退开,只见莹白米粒间渗出朱砂色的细线,在青瓷盘底交织成烽燧台的形状。裴砚之的玉哨声陡然转急,银杏叶坠子在地砖投下的光影里,叶脉驿道突然延伸出三条岔路——正是三日前兵部会议上争论的运粮路线。

沈知白忽然按住太阳穴,珊瑚耳珰的机关转动声已清晰可闻。她佯装头晕扶住案几,发间银簪\"不慎\"扫过裴砚之的雨过天青衣袖。浸透雨水的衣料在阳光下显出蛛网般的金线,细看竟是阴山以北的河道暗标,而衣摆处晕开的水痕里,隐约有朱砂勾勒的北狄王庭轮廓。

\"这茶凉了。\"裴砚之忽然将冰裂纹茶盏的残片掷向窗外。碎瓷掠过画眉鸟栖息的树枝,惊起的飞鸟翅膀拍打下,茜纱窗上突然显现出完整的朔州布防图。沈知白腕间的翡翠镯与案上端砚共振,药露中的蜈蚣印记突然直立起来,首尾相连化作环形——正是太后赐给叛将的蟠龙玉佩形状。

雨幕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裴砚之转身时玉带钩擦过鎏金雀替,飞溅的火星竟在柱上烧出焦黑的\"戌时\"二字。沈知白瞥见食盒牡丹纹的锁扣正在缓慢旋转,二十八宿排列已从紫微垣移向北斗。她突然以银箸敲击青瓷盘,清脆声响里糯米阵型应声而变,现出西北军专用的密码文字:\"凤阙有变\"。

画眉鸟的啼叫转为三长两短。裴砚之玉哨声里忽掺入《破阵乐》的旋律,银杏叶光影中的粮仓位置开始渗出墨色。沈知白低头咳嗽时,发现砚台里游动的毒蛊蓝丝正拼出北狄文字,而松烟墨中悬浮的玄铁碎片,不知何时已组建成微型虎符的右半阙。

窗外惊雷炸响的刹那,裴砚之雨过天青的衣袖突然被风吹到沈知白案前。湿透的衣料完全展开后,整幅阴山以北的舆图清晰可见,朱砂标记的烽燧台与石盒底层的糯米阵型完美重合。最令人心惊的是舆图边缘,竟用银线绣着缩小版的太后凤印纹样。

女学生们分食江米藕的笑闹声中,沈知白突然将诗稿投入炭盆。火焰腾起的瞬间,裴砚之的玉哨吹出《折杨柳》的变调,烧焦的纸灰在空中凝成北疆传信的狼烟符号。食盒夹层里的桑皮纸遇热卷曲,边缘硝石粉末闪烁如星,显出一行小字:\"重阳宴即鸿门宴\"。

沈知白拨弄耳珰的手突然顿住。机关转动的咔嗒声里,她摸到银质内壁新凸起的纹路——那是比阴山布防图更令人战栗的标记:皇城地下密道的入口,正对着太后寝宫的佛堂。

## 玉哨惊鸾·重阳劫

>朔州军情告急,太后欲在重阳宴上鸩杀皇帝。

>沈知白蘸着朱砂的笔尖在《万寿图》上颤抖,一滴红泪落在画中太后的牡丹钗头。

>裴砚之的玉哨声穿透丝竹,她看见他袖口滑出半截淬毒匕首。

>当太后赐下菊花酒时,沈知白突然夺过金杯一饮而尽——

>“娘娘,”她染血的唇弯成新月,“您可知这酒里…淬着您给朔州叛军的火器图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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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前一日,宫中各处已张挂起繁复的朱砂符咒与金黄菊灯,幽幽的香气混杂着沉水香与墨的气息,在宫苑深处浮动。当沈知白踏进集英殿时,殿内早已是锦绣成阵,珠翠生辉。熏笼吞吐着暖香,金丝楠木的梁柱间悬着轻如烟雾的鲛绡纱,在烛光映照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空气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新酿的菊花酒、刚出炉的重阳糕,还有暖炉里煨着的各色果脯蜜饯的甜腻气息,几乎盖住了殿角铜兽香炉里逸出的那一缕冷冽沉水香。

她的目光穿过那些珠光宝气的命妇和笑语喧阗的宗亲,落在御座旁那道雍容华贵的身影上。太后斜倚在紫檀嵌螺钿的凤榻上,指间一枚鸽血红宝石戒指在烛火下折射出血一般的光。太后正含笑听一位老亲王说着什么,凤目微垂,眼角细密的纹路里堆砌着深不见底的威仪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

“沈画师到——”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划破殿中的暖融喧闹。

无数目光瞬间汇聚过来。沈知白敛衽,深深下拜:“臣沈知白,叩见陛下,太后娘娘。恭贺圣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吧。”皇帝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带着青年人的清朗,却掩不住一丝中气不足的虚浮,“沈卿的《万寿图》,朕与太后皆翘首以盼。”

沈知白起身,垂首道:“臣惶恐,图卷已备好,只待呈献。”

“不急。”太后温和地开口,那声音如同浸透了蜜糖的软刃,“时辰尚早。沈画师一路劳顿,先饮杯暖身的菊花酒,赏赏歌舞。皇帝前日得了几首咏菊新词,哀家听着甚好,正该此刻品评一番。”她轻轻击掌,丝竹之声如水银泻地般流淌开来,殿中央铺着的巨幅西域栽绒牡丹缠枝纹地毯上,身着彩衣的舞伎如花绽放。

内侍引着沈知白至殿西侧一张宽大的紫檀画案前。案上早已备齐:澄心堂纸雪白如玉,大小湖笔列于青玉笔山,端溪老坑的砚池里墨光幽深,各色矿石颜料在玛瑙碟中静静沉淀着千百年的光华。最触目的,是那碟刚调好的、浓稠欲滴的朱砂,在灯下红得惊心动魄,像一泓凝固的血。

“先生!”几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雀跃传来。沈知白抬眼,是画院里的几个女学生,簇拥在靠近画案的锦垫上。为首穿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缎袄的陈小姐,腕上一对翡翠镯子绿得沁人,她掩口低声道:“先生看那舞,水袖翻飞,真似张萱《捣练图》里的仕女活了!”

“依我看,倒有几分周昉《簪花仕女图》的雍容神韵。”旁边一位稍年长的闺秀接口,发间金累丝嵌宝的菊花簪随她说话微微颤动。

沈知白只略略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殿门方向。殿门处光影晃动,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殿外的天光走了进来。裴砚之今日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圆领袍,玉带紧束,愈发显得肩宽腰窄。他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素的犀角簪挽住墨发,腰间那枚莹润的银杏叶玉坠随着他的步伐,在衣料上投下温润流转的微光。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全场,掠过沈知白时,那笑意似乎深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径直走向御座下首的位置,步履从容,袍袖翻动间带起细微的气流,搅动了沉滞的暖香。他经过沈知白画案时,袖口似是无意地拂过案角那碟朱砂,指尖在碟沿极其轻微地一叩。

“叮。”

一声轻响,被淹没在骤然高昂的琵琶轮指声中。沈知白的心却随着那声轻叩猛地一沉。她垂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所有波澜。方才那指尖叩击的节奏——三短,一长,再两短——是朔州军情十万火急的信号!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指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

“裴卿来得正好。”太后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打破了沈知白瞬间的僵冷,“快尝尝这新进的君山银针,配着御膳房特制的蟹粉菊花酥,哀家觉着甚妙。”她示意宫女将一碟精巧如菊的点心和一盏茶送到裴砚之案上。

裴砚之含笑谢恩,姿态优雅地拈起一块点心,目光却投向沈知白案头:“臣方才经过,见沈画师案上朱砂,色泽沉艳,宝光内蕴,不知是哪一处的朱砂矿?倒让臣想起前朝李思训《江帆楼阁图》中那点睛的楼阁飞檐之色。”

“裴大人好眼力。”沈知白稳住心神,声音平静无波,“此乃辰州深岩所出之‘丹心砂’,需经三春淘洗、九秋澄练,方能得此纯粹。”她执起一支小楷狼毫,笔尖探入那浓稠的朱砂里,轻轻旋转,饱蘸猩红。“正如前人所言,‘朱砂点染千山醉,一笔丹心照古今’。” 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轻轻磕在青瓷笔洗边缘,发出清越的一声“叮”。

“好一个‘一笔丹心照古今’!”皇帝抚掌,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兴奋的红晕,“沈卿落笔吧!朕已迫不及待,欲观此《万寿图》真容,为母后贺寿。”

殿内丝竹稍歇,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那方画案。巨大的澄心堂纸铺展开,如同一片等待书写命运的无瑕雪原。沈知白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甜腻与沉水香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提腕悬肘,饱蘸朱砂的笔尖悬停在雪白的纸面上方,凝定如山岳。

笔锋终于落下。

朱砂如血,在纸上蜿蜒。她勾勒的是群仙贺寿的祥瑞场景,瑶池琼阁,仙鹤翱翔,麻姑献寿,天女散花…笔势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顿挫如金石。她的心神却紧绷如弦,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御座旁那雍容含笑的身影。

“啧啧,沈先生这笔下的麻姑,衣袂飘飘,真如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一位宗室郡王捻须赞叹。

“看那仙鹤的翎毛,片片分明,层层晕染,没骨法用得炉火纯青,颇有徐熙野逸之风!”另一位翰林学士也忍不住击节。

沈知白充耳不闻,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控制那支笔,控制那滚烫的、几乎要灼穿纸背的朱砂。当笔尖游弋到图卷右上方,即将描绘那被众仙簇拥、居于云端凤辇之上的太后主像时,她的呼吸骤然屏住。太后的面容在她的笔下渐渐清晰,凤目含威,嘴角噙着那抹永恒不变的、看似慈和的笑意。鬓边,那支以无数细碎红宝和点翠镶成的牡丹金钗,正待朱笔点染出最华贵的花蕊。

就在这一瞬!

“铮——!”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压过了殿内所有的丝竹笑语!是裴砚之!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殿柱旁,手中那枚温润的银杏玉哨凑在唇边。方才那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啸,正是玉哨所发!哨声凄厉,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寒意,瞬间撕裂了殿内歌舞升平的假象,直刺每个人的耳膜。

满殿皆惊!舞伎的步子乱了,乐师的弦断了,谈笑声戛然而止。连皇帝都惊得从御座上微微直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沈知白的画案,惊疑不定地转向哨声来源——裴砚之。

沈知白的手剧烈一抖!饱蘸的朱砂笔尖猛地一颤,一滴浓稠欲滴、宛如血泪的赤红朱砂,失控地坠落!

“嗒。”

一声轻响,细微得几乎听不见。那滴朱砂泪,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画中太后鬓边那朵尚未完成的牡丹金钗之上!浓烈的红迅速在纸纤维中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带着不祥气息的毒花,将那金碧辉煌的牡丹钗头染得一片猩红!

死寂。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那滴红泪瞬间冻结。方才还流淌着的丝竹、笑语、杯盏轻碰声,全都消失了。无数道目光死死盯在沈知白面前那幅《万寿图》上,钉在那一点刺目惊心的猩红之上。

太后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方才雍容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寒冰覆盖。那双凤目微微眯起,里面淬炼的冷光,比殿外深秋的夜风还要刺骨。她保养得宜的手指缓缓抬起,抚过自己鬓边那支真实的牡丹金钗,指腹在冰冷的宝石上滑过,动作缓慢得令人窒息。

“沈画师,”太后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滞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砖地上,“哀家这牡丹,可是染了风霜?竟让你……如此‘用心’点染?”那“用心”二字,咬得极重,寒意森森。

沈知白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肋骨。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支沉重的画笔。她强迫自己稳住身形,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甜腻和沉水香的空气此刻闻起来如同腐朽的尘土。她缓缓抬头,迎向太后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目光,正要开口请罪——

变故陡生!

裴砚之动了!在所有人被太后威压震慑、尚未回神的刹那,他如同鬼魅般从殿柱的阴影里旋身而出!雨过天青色的袍袖带起一道凌厉的弧光!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森冷的寒芒已如毒蛇吐信,从他袖底激射而出,直扑沈知白面门!那不是笔,不是玉,而是一柄薄如柳叶、淬着幽蓝暗光的匕首!

“先生小心!”画院女学生们的尖叫凄厉地划破死寂。

沈知白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侧身疾退!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她的颈侧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她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青玉笔山。笔筒倾倒,大小湖笔“哗啦”一声滚落一地,其中一支饱蘸了浓墨的羊毫笔甩出几点墨滴,溅在她素白的裙裾上,如同几滴绝望的泪。

“裴砚之!你大胆!”御座上的皇帝霍然站起,又惊又怒,脸色煞白。

裴砚之却置若罔闻。一击不中,他身形毫不停滞,手腕一翻,那淬毒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诡谲的蓝弧,再次如影随形般缠向沈知白!他脸上再无半分惯常的慵懒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杀机,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的眸子,此刻幽深如寒潭,紧紧锁定她的咽喉!

殿内彻底大乱!女眷的尖叫声、器皿翻倒的碎裂声、侍卫拔刀冲入的金属摩擦声、朝臣惊慌失措的呼喊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恐怖的洪流。华丽的重阳盛宴,顷刻间化为修罗杀场!

沈知白被逼得连连后退,脚下踩到滚落的毛笔,身形一个趔趄。眼看那淬毒的蓝芒就要刺入她毫无遮挡的心口!

“护驾!护驾!”侍卫统领的怒吼声炸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沉稳如磐石的声音穿透了混乱的喧嚣:

“住手!”

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

是镇国公!这位须发皆白、戎马一生的老将,不知何时已离席,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了沈知白与裴砚之之间。他并未拔刀,只是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死死盯着裴砚之,无形的沙场煞气弥漫开来,硬生生逼停了裴砚之那必杀的一击。

裴砚之的匕首停在半空,距离镇国公的胸膛不过寸许。他微微偏头,目光越过老将军的肩膀,看向惊魂未定、扶着画案勉强站稳的沈知白,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未散的杀意,有深沉的警告,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

“裴大人,”镇国公的声音低沉而极具压迫感,“御前动刃,刺杀画师,你是要造反不成?”

裴砚之缓缓收回匕首,那幽蓝的刃光在他指间一闪而没。他脸上又挂起了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只是眼底的寒意丝毫未减:“国公爷言重了。臣只是……见沈画师笔落朱砂,心神激荡,一时失态,想与沈画师切磋一番‘笔意’罢了。”他刻意加重了“笔意”二字,目光如针,再次刺向沈知白。

“胡闹!”皇帝惊魂甫定,怒斥道,“简直无法无天!来人……”

“皇帝。”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皇帝的怒喝。她的脸色依旧阴沉,但方才那滔天的怒意似乎已被她强行压下,重新戴上了那副雍容华贵、深不可测的面具。她甚至轻轻抚了抚鬓边那支真实的牡丹金钗,目光扫过画案上那幅被朱砂泪玷污的《万寿图》,最后落在沈知白惨白如纸的脸上。

“今日是重阳佳节,亦是哀家寿辰,本不该见血光。”太后的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意味,“裴卿失仪,惊扰圣驾,自该重罚。不过……”她话锋一转,视线转向一旁侍立的内侍总管,“哀家看沈画师方才受惊不小,面色都白了。去,将哀家那盏‘九华玉露’端来,赐予沈画师,给她压压惊。”

“九华玉露”四字一出,殿内几位深知宫廷秘事的老臣脸色瞬间剧变!连镇国公的眉头都狠狠一皱。

沈知白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来了!这就是那杯鸩酒!重阳宴上为皇帝准备的死亡之酒!太后竟如此迫不及待,要借这杯酒,堵住她这个可能洞悉一切秘密的画师之口!她看见裴砚之的嘴角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握着玉哨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内侍总管躬身领命,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亲自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赤金菊花杯,杯身錾刻着极其繁复的缠枝莲纹,花蕊处嵌着细小的珍珠,流光溢彩,华美绝伦。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荡漾,散发出一种异常清冽、甚至有些刺鼻的菊花香气,与殿中暖融的甜香格格不入。

那杯象征死亡的酒,被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沈知白面前。内侍总管垂着眼,声音平淡无波:“沈画师,娘娘赐酒,请用。”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她身上。恐惧、同情、幸灾乐祸、事不关己……无数情绪如同实质的针芒刺来。皇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太后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止住。裴砚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唯有那枚腰间的银杏玉坠,在衣料下投下微微颤抖的阴影。

沈知白看着眼前这杯华美如毒蛇的酒。杯中倒映出殿顶繁复的藻井彩画,也倒映出她苍白而决绝的脸。

时间仿佛凝滞。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杯“九华玉露”散发出的异样冷香,丝丝缕缕,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就在内侍总管几乎要将托盘再向前递送的刹那——

沈知白动了!

她不是去接那杯酒。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形快如闪电,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那只沾着未干朱砂和墨迹的手,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抓向那只赤金菊花杯!

“你……!”内侍总管骇然变色,下意识地想缩手。

但已经迟了!

沈知白的手指,带着冰凉的触感,已死死攥住了那滚烫的金杯!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裴砚之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猛地将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举至唇边!

仰头!

一饮而尽!

冰冷的、带着奇异辛辣和刺骨寒意的液体,如同烧红的烙铁,顺着咽喉一路灼烧下去!

“哐当!”金杯脱手坠落,砸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杯口残留的几滴毒酒溅在光洁的地面,迅速裂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整个集英殿陷入了彻底的、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沈知白抬手,用染着朱砂和墨迹的衣袖,狠狠地抹过嘴唇。鲜艳的红痕与漆黑的墨渍在她苍白的唇边拉出一道妖异而刺目的痕迹。她缓缓抬眼,迎向御座之上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暴怒而扭曲的、太后的脸。

然后,她的唇角,在满殿死寂和太后惊骇的目光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是一个染血的、冰冷的新月般的笑容。

她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毒酒灼烧后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这死寂的宫殿:

“娘娘,”她染血的唇瓣开合,吐出的字句惊心动魄,“您可知这杯‘九华玉露’里……淬着什么东西?”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地上那碎裂的金杯,扫过太后铁青的脸,扫过裴砚之紧握玉哨的手,最后,那染血的微笑加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快意:

“淬着的……可是您亲手交给朔州叛军,那张要焚尽边关的火器图……烧成的灰烬啊!”

“轰——!”

沈知白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集英殿顶!每一个字都带着染血的锋芒,撕裂了所有虚伪的华美。

“火器图……灰烬……”

太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金箔剥落的泥塑。她猛地从凤榻上站起,紫檀扶手在她失控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支牡丹金钗在她鬓边剧烈地摇晃,折射出惊惶破碎的光。“你……你胡言乱语!”尖利的声音完全失了平日的雍容,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破音。

皇帝彻底懵了,看看状若疯狂的母后,又看看唇角染血、笑容妖异的沈画师,年轻的脸上是巨大的茫然和恐惧。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龙袍。

“拿下!给哀家拿下这个疯妇!撕了她的嘴!”太后浑身发抖,指着沈知白,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鸽血红宝石戒指闪烁着血光。

殿内侍卫如梦初醒,刀剑出鞘的“锵啷”声刺耳地响起,几柄寒光闪闪的利刃同时指向场中孤立的身影。

沈知白却仿佛没看见那些指向自己的刀锋。毒酒在腹中化作灼烧的寒冰,剧痛开始蔓延,但她脊背挺得笔直,染血的唇边那抹冷笑如同刻上去的一般。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明晃晃的刀尖,死死锁住高台上的太后,声音因痛楚而微颤,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娘娘怕了?怕那灰烬……在臣的喉舌间……吐露真言?”她喘息了一下,一丝暗红的血线从她紧抿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朵小小的血花。“朔州将士的血……还没冷透……您听……他们……在喊冤呢……”

“妖言惑众!拿下!快拿下她!”太后厉声尖叫,保养得宜的面容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精心描画的眉眼狰狞如鬼。

侍卫统领一咬牙,挥手下令:“上!”

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扑了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声音的主人带着沛然的怒火和无上的威严。

裴砚之!

他不知何时已从殿柱旁移步至沈知白身侧数尺之地,身形挺拔如枪。方才一直紧握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抬起!掌中赫然托着一物!

那并非杀人的利刃,而是一方沉甸甸、泛着冷硬幽光的玄铁兵符!兵符上雕刻的猛虎栩栩如生,獠牙狰狞,虎目处镶嵌的两颗细小红宝石在殿内烛火下闪烁着血一般的光泽。虎符边缘,一道清晰的、新近断裂的痕迹刺目惊心——这正是另一半虎符被启用调兵的铁证!

“朔州虎符在此!”裴砚之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大殿,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他高高举起那半枚虎符,目光如电,直刺御座旁摇摇欲坠的太后:“敢问太后娘娘!此符另一半,此刻应在兵部密匣,由陛下亲掌!缘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朔州叛将手中!引狄骑叩关,屠我边城?!”

“轰——!”

更大的风暴在殿内炸开!如果说沈知白的话是惊雷,裴砚之举起的虎符便是点燃这惊雷的烈焰!

“虎符!调兵的虎符!”

“朔州……叛将?狄骑叩关?!”

“天啊!这……这……”

朝臣们彻底乱了方寸,惊骇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皇帝如遭雷击,猛地看向自己身侧侍立的内侍监,那内侍监掌管着宫中机要印信,此刻已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太后脸上的表情彻底碎裂了。震惊、怨毒、难以置信、以及最终一丝疯狂的反扑之意在她眼中急速变幻。她死死盯着裴砚之手中那半枚虎符,又猛地转向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却依旧昂然而立的沈知白。

“好……好一个裴砚之!好一个沈知白!”太后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原来你们……早就勾连好了!设下此局……构陷哀家!”

她猛地一挥袍袖,动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指向沈知白和裴砚之:“是他们!是他们窃取虎符,勾结外敌!意图谋逆!给哀家杀了他们!就地格杀!”

最后的命令尖锐刺耳,带着绝望的疯狂。

殿内忠于太后的侍卫闻令,眼中凶光毕露,再无顾忌,挥刀便欲扑上!

“谁敢!”镇国公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魁梧的身躯再次挡在沈知白身前。殿门处,一阵沉重而急促的甲胄撞击声如同闷雷般滚来——显然是忠于皇帝的禁卫闻讯正在强行突入!

刀光剑影,瞬间就要将沈知白彻底吞噬!

腹中的剧毒如同无数冰针攒刺,又似烈焰焚烧,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变得遥远而嘈杂。沈知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踉跄着向后倒去。

预想中撞上冰冷金砖的剧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带着雨过天青色云锦的微凉触感,稳稳地、及时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那手臂的主人身上,是熟悉的、带着硝石与沉水香边缘的冷冽气息。

裴砚之。

他一手紧紧托着她,另一只手依旧高举着那半枚象征滔天罪证的玄铁虎符,如同擎着一面不灭的烽燧。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心跳下压抑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怒意。

他微微侧过头,灼热的呼吸拂过她汗湿的鬓角,低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送入她模糊的意识中:

“撑着!沈知白!”那声音穿过剧毒的迷雾,直抵她摇摇欲坠的神魂,“看着我!你的画还没完!你的笔还在!朱砂未尽,丹心未冷!给我撑下去!看这宫阙倾塌,看这魑魅魍魉……如何现形!”

沈知白沾满朱砂与墨迹的指尖,死死抠进了裴砚之托住她的手臂,在那昂贵的雨过天青色云锦上留下凌乱而刺目的猩红指印。腹中那名为“九华玉露”的毒液,正化作万千烧红的钢针,在她五脏六腑间肆虐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裴砚之低沉的命令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勉强支撑着她涣散的神志。

殿内的混乱已臻顶点。太后的尖叫、皇帝的惊怒、镇国公的咆哮、朝臣的哗然、侍卫刀剑的碰撞……所有的声音混杂成一片刺耳的洪流,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经。忠于太后的侍卫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红光,不顾一切地挥刀扑来!刀锋破空,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直指被裴砚之护在身侧的沈知白!

“护住沈画师!”镇国公须发怒张,如同一尊护法金刚,手中虽无兵刃,但仅凭那身经百战的煞气与魁梧的身躯,便硬生生拦下了最先扑至的两名侍卫。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一名侍卫持刀的手腕,发力一扭!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伴随着侍卫凄厉的惨嚎。那柄钢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远处的金砖地上。

另一名侍卫的刀锋已至镇国公肋下!老将军虎目圆睁,竟不闪不避,沉肩一撞!如同蛮牛冲阵,那侍卫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撞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摆满珍馐的宴席长案上,杯盘碗盏碎裂一地,汤汁酒水四溅!

更多的侍卫涌上,刀光织成一片死亡之网。镇国公怒吼连连,拳脚带风,每一次格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巨响,硬是凭一己之力在沈知白和裴砚之身前撑开一小片空间。然而双拳难敌四手,老将军的袍袖已被刀锋划破数道,手臂上更是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鲜血瞬间染红了半截衣袖。

“逆贼裴砚之!沈知白!还不伏诛!”一名侍卫头目厉声嘶吼,觑准镇国公被两人缠住的间隙,手中长刀如毒龙出洞,绕过老将军的防护,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刺沈知白心口!这一刀又快又狠,角度刁钻,显然是必杀之技!

裴砚之眼中寒光暴射!他托着沈知白的手臂猛地发力将她向后一带,同时身形如鬼魅般旋进半步,竟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夺命的刀尖!另一只高举虎符的手闪电般下探,腰间那枚温润的银杏叶玉坠被他一把扯下!

就在刀尖即将刺入裴砚之后心的电光火石之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声响起!

一道银线,细如牛毛,快逾闪电,自裴砚之指间那枚被扯下的银杏玉坠叶柄处激射而出!无声无息,却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那名侍卫头目的眉心!

侍卫头目前冲的身形骤然僵住!高举的长刀停在半空,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凝固,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愕与茫然。一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出现在他眉心正中。随即,他眼中的神采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再无生息。

这兔起鹘落、诡异莫测的击杀,瞬间震慑了其他围攻的侍卫。他们惊骇地看着地上同僚眉心那一点诡异的红痕,又看向裴砚之手中那枚看似无害的银杏玉坠,眼中充满了恐惧,攻势不由得一滞。

“暗器!他有暗器!”侍卫们惊叫着,一时竟不敢再贸然上前。

“废物!一群废物!”太后目睹此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僵持的场面,对着自己身边几个贴身太监尖声嘶吼,“你们也上!给哀家上!杀了他们!”

那几个太监脸色惨白,互相看了一眼,眼中虽有惧意,但太后的积威更甚。他们咬了咬牙,竟真的从袖中、靴筒里摸出淬毒的匕首、铁尺等短兵,目露凶光,朝着沈知白和裴砚之包抄过来!这些太监身形诡异,步伐飘忽,显然受过特殊的训练,比那些侍卫更加难缠!

腹中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沈知白眼前一黑,身体彻底软倒下去。裴砚之全力支撑着她,又要防备那几名阴狠的太监,顿时左支右绌。一名太监如同毒蛇般贴地窜来,淬毒的匕首闪着蓝汪汪的光,直削裴砚之的脚踝!

“裴大人小心!”一名离得稍近的画院女学生失声惊叫,竟是那位戴点翠蝴蝶钗的少女。情急之下,她抓起案几上一只沉重的哥窑冰裂纹笔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名偷袭的太监砸了过去!

笔洗裹挟着风声呼啸而至!那太监反应极快,闻声侧身一闪。

“砰!”沉重的瓷质笔洗砸在地上,瞬间碎裂成无数片!飞溅的锋利瓷片如同暗器般四射!

“啊!”一声惨叫响起。另一名正欲从侧面偷袭裴砚之的太监被一块飞溅的碎瓷片深深扎进了眼睛,顿时捂着脸惨嚎着滚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打乱了太监们的氛围。裴砚之压力稍减,抓住这瞬息的机会,抱着意识已近模糊的沈知白猛地向后急退数步,背脊重重撞上了殿中那根粗大的、雕刻着盘龙金凤的朱漆巨柱!

退无可退!

镇国公那边也陷入了苦战,被几名悍不畏死的侍卫死死缠住,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怒吼连连,却一时无法脱身。

剩下的三名太监和重新鼓起勇气的侍卫,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狞笑着围拢上来,刀锋和淬毒的匕首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将裴砚之和倚靠在他怀中、气若游丝的沈知白彻底封死。

裴砚之背靠着冰冷的巨柱,一手紧紧揽住沈知白,另一只手紧握着那半枚虎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环视着步步紧逼的敌人,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怀中女子苍白如纸、唇角不断溢出暗红血沫的脸颊,沾着朱砂和墨迹的手指无力地垂落着。那双曾经灵动执笔的手,此刻冰冷得可怕。

一丝难以言喻的剧痛,远比毒酒的灼烧更甚,猛地攫住了裴砚之的心脏。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她微弱的生命力牢牢锁住。再抬眼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烈焰。

“沈知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叹息,又如同最后的誓言,清晰地送入她混沌的意识,“看好了……这最后一笔……我来替你画!”

话音未落,裴砚之猛地将怀中沈知白向上一托,让她虚软的身体勉强倚住盘龙柱。同时,他身形如猎豹般暴起!不退反进!

他竟迎着那密集的刀锋和毒刃,悍然冲入了敌群之中!

目标,直指那高踞御座之侧、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如蛇的太后!

“保护娘娘!”侍卫和太监们惊骇欲绝,所有攻击瞬间转向,拼命拦截裴砚之这如同自杀般的冲锋!

刀光如瀑!匕首如毒蛇之信!

裴砚之的身影在刀锋毒刃的缝隙中穿梭、闪避、格挡!雨过天青色的袍袖被划开一道道裂口,有鲜血瞬间洇出!他手中没有兵刃,只有那半枚沉重的玄铁虎符!他将虎符当做最原始的武器,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向敌人的手腕、关节、头颅!沉闷的骨裂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如同在血与刃的荆棘丛中舞动!每一步踏出,都伴随着敌人的痛呼和倒伏!他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和那枚冰冷的虎符,在密集的围杀中撕开了一条血路!

距离御座,越来越近!

太后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眼神却亮得如同地狱之火的身影冲破层层阻拦,直逼而来,终于彻底慌了!她下意识地向后倒退,华丽的凤袍被自己的脚绊住,一个趔趄,狼狈地跌坐回凤榻上,头上的牡丹金钗歪斜欲坠,脸上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拦住他!快拦住他!”她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最后两名挡在御座台阶前的侍卫,看着如同煞神般冲至眼前的裴砚之,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同时举刀,一左一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的头颅和胸膛劈斩而下!这是同归于尽的杀招!

裴砚之瞳孔骤缩!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上多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袍。面对这左右夹击、避无可避的绝杀之局——

千钧一发!

“裴砚之——!”

一声微弱到极致、却又带着撕裂心肺般力量的呼唤,如同垂死天鹅最后的哀鸣,自身后传来!

是沈知白!

倚靠着冰冷盘龙柱的她,不知从哪里榨出了最后一丝生命力,竟猛地抬起了那只沾满朱砂和墨迹、冰冷颤抖的手!她的目光死死锁定裴砚之身前的地面——那里,正躺着之前被她撞翻滚落在地的一支大号狼毫斗笔!笔杆是沉重的紫檀木,笔尖饱蘸着浓稠未干的朱砂和墨汁!

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恨、所有的不甘,都灌注在那只颤抖的手上,狠狠地将那支沉重的斗笔向前一踢!

沉重的紫檀笔杆带着饱蘸的朱砂墨汁,贴着光滑的金砖地面,急速旋转着,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血龙,精准无比地滑到了裴砚之的脚边!

裴砚之的余光瞥见了那支笔!电光石火之间,他福至心灵!在左右两柄钢刀即将加身的瞬间,他猛地一个矮身旋步,身体几乎贴地!同时,脚尖如同灵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勾住了那支紫檀斗笔的笔杆末端,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挑一带!

“呜——!”

饱蘸着浓稠朱砂墨汁的沉重斗笔,在裴砚之精妙绝伦的力道牵引下,如同一支被巨弩射出的、染血的投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旋转着、拖曳着猩红与漆黑的墨迹,越过那两柄劈空的钢刀,越过御座前惊惶失措的内侍,越过太后因极度恐惧而睁大的瞳孔——

狠狠砸向御座之后!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沉重的斗笔,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撞碎了御座后方那扇巨大的、镶嵌着七彩琉璃和螺钿的屏风!

琉璃碎片如同炸裂的冰晶,混合着螺钿的碎屑,如同骤雨般四散飞溅!屏风轰然倒塌,露出了后面——

一个蜷缩在角落、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身影!

那人穿着低级内侍的服饰,怀中死死抱着一个描金绘凤、一看便知是宫闱重器的紫檀木密匣!匣盖半开,里面赫然是——

厚厚一叠尚未完全燃尽的信笺!边缘焦黑卷曲,上面密密麻麻的北狄文字在烛火下清晰可见!旁边,还有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以及几片残留着奇异幽蓝色泽的玄铁碎片!

正是太后与北狄往来密函的残迹!淬毒匕首的残片!以及……火器图焚毁后的灰烬!

整个集英殿,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深渊。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都要沉重的死寂。

所有的厮杀、所有的呐喊、所有的金铁交鸣,都在那屏风轰然倒塌、密匣暴露的瞬间,冻结了。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飞溅的琉璃碎片折射着烛光,如同凝固的泪滴,悬停在半空。侍卫手中高举的钢刀停滞在劈砍的轨迹上,刀锋上还滴着血珠。镇国公擒拿敌人的手僵在半途。那几个凶悍的太监保持着扑击的姿态,脸上的狰狞凝固成怪诞的面具。连皇帝张大的嘴,都忘了合拢。

唯有那描金绘凤的紫檀密匣,在满地狼藉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罪证,敞开着它黑暗的内核。焦黑的密函残片、幽蓝的玄铁碎片、灰白的火器图灰烬……无声地控诉着一切。

太后的脸,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她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泥塑,僵硬地坐在凤榻边缘,歪斜的牡丹金钗终于不堪重负,“叮”一声轻响,坠落在地,摔成两截。那枚鸽血红的宝石戒指在她苍白的手指上,红得刺眼,红得绝望。

裴砚之保持着那个挑踢斗笔后、半跪于地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雨过天青色的衣袍已被鲜血和朱砂墨染得一片狼藉。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呆滞的人群,越过瘫倒的屏风碎片,最终落在那个抱着密匣、抖成一团的内侍身上。那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呵……”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嘲讽和疲惫的轻笑,自裴砚之染血的唇边溢出。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每一步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但他站得笔直。他举起手中那半枚玄铁虎符,虎目处的红宝石在残烛下闪烁着幽幽血光,如同凝视深渊的眼睛。

“太后娘娘,”裴砚之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您要的……朔州军情……火器密图……通敌铁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敞开的密匣,又缓缓移回太后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染血的、冰冷的弧度:

“都在这儿了。”

“噗——!”

一口暗红的、粘稠的鲜血,猛地从沈知白口中喷涌而出!

那血溅在冰冷的盘龙柱上,溅在满地狼藉的琉璃碎片上,也溅在了裴砚之刚刚站稳的、雨过天青色的衣摆上。如同在绝望的底色上,绽开了一朵妖异而凄厉的彼岸花。

她倚着柱子的身体彻底软倒,像一株被狂风折断的玉兰。最后一丝模糊的视线里,是裴砚之骤然回身时惊痛欲绝的眼神,是镇国公须发戟张的怒吼,是皇帝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指向太后的手指,是满殿朝臣或惊骇、或了然、或恐惧的复杂面孔……

还有那高台之上,太后彻底坍塌的、如同腐朽泥胎般的尊贵仪容。

黑暗如同潮水,温柔又冰冷地席卷而来,彻底吞没了她。

## 朔州血泪图(玉哨惊鸾·终章)

>太后鬓边牡丹钗委地碎裂,如同她崩塌的威权。

>描金密匣里焦黑的北狄密信、幽蓝的毒刃碎片、灰白的火器图烬,无声昭示着通敌铁证。

>皇帝俯视着生母死灰般的脸,龙袍下的手攥紧又松开,终是嘶声开口:“母后…朔州城头悬着的三万颗头颅,可能瞑目?”

>沈知白意识沉入无垠黑暗,墨与血的腥气里,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句子如星火闪烁——“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

>裴砚之染血的手死死按住她心脉,玉哨浸透血沫抵在唇边,吹出不成调的断续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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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英殿的死寂被彻底撕裂。

屏风倒塌的巨响如同丧钟,敲碎了所有虚妄的华章。描金绘凤的紫檀密匣赤裸裸地敞开在御阶之上,焦黑的信笺、幽蓝的碎片、灰白的余烬——这些无声的罪证,比任何刀剑的寒光更能刺穿人心。

“噗通!”

那名抱着密匣的内侍浑身筛糠般抖着,终于承受不住这千钧重压,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抖得不成样子,连求饶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

“哐当!”

一声脆响,是侍卫统领手中染血的钢刀脱手坠落。他脸上纵横的杀气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取代,如同面具碎裂,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向御座旁那个尊贵身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本能的退缩。其余侍卫、太监更是面无人色,手中的凶器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纷纷脱手或垂下,呆立原地,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泥偶。

死寂被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一种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和茫然,如同浓稠的墨汁,在殿内每一个角落无声洇开。

皇帝年轻的脸庞剧烈地抽搐着。他死死盯着那密匣中刺目的罪证,又猛地转向凤榻上那个他唤了二十年“母后”的女人。那张曾经雍容华贵、慈和端严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种彻底坍塌后的空茫。歪斜的发髻,委地的牡丹金钗,凌乱的凤袍——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狰狞而绝望的图景。

“母…后…”皇帝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那敞开的密匣,指向匣中那堆灰白的余烬,那尚未燃尽的、带着北狄蛮族文字的焦黑信笺,“那…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青年帝王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嘶吼,“您告诉我!那是什么!朔州城外悬着的…悬着的三万颗大胤将士的头颅!他们的血…还没流干啊!他们的冤魂…可能瞑目?!”

皇帝的嘶吼如同泣血的杜鹃,字字句句砸在太后的耳膜上,也砸在满殿朝臣的心头。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已忍不住以袖掩面,喉头滚动着压抑的悲鸣。殿角那几位画院的女学生,更是早已吓得抱作一团,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太后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焦距,缓缓移向那咆哮的、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儿子,移向那堆昭示着她滔天罪孽的铁证。一丝极其古怪的、近乎扭曲的笑意,极其缓慢地爬上她惨白的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悔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怨毒和疯狂。

“瞑目?”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穿透了皇帝的嘶吼,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皇帝…我的好皇儿…你问我他们能不能瞑目?呵…呵呵…”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夜枭啼鸣,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这九重宫阙之下…哪一块砖石…哪一寸土地…不是用白骨垒成?不是用鲜血浇灌?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哀家…哀家不过是为了…”

“住口!”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

镇国公须发戟张,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步踏出!他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劲风,染血的袍袖猎猎作响。老将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后,那目光不再是臣子对君主的敬畏,而是沙场统帅对叛国者的切齿痛恨!

“成王败寇?”镇国公的声音如同重锤击鼓,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娘娘!您贵为太后,母仪天下,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圣贤立国之本!《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您为一己之私,通敌卖国,焚毁火器图,私调虎符,引豺狼入室,屠戮我大胤边关子民!致使朔州生灵涂炭,白骨露於野!” 他猛地一指地上那堆灰烬,“这就是您所谓的‘成王败寇’?!这就是您母仪天下的‘道’?!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老将军的怒吼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殿梁嗡嗡作响。他引用的圣贤之言,如同无形的利刃,彻底剥去了太后最后一丝伪装的华衮,将其赤裸裸的罪恶钉死在道义的耻辱柱上。几位翰林学士和清流官员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出列,须发皆颤,悲愤填膺:

“镇国公所言极是!《春秋》大义,首在尊王攘夷!太后此举,悖逆人伦,践踏纲常,与禽兽何异!”

“《礼记·祭义》曰:‘临难毋苟免!’ 边关将士浴血死战,太后却在深宫通敌!此乃国朝三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

“请陛下明正典刑!以慰朔州三万英灵!以正天下视听!”

愤怒的声浪如同潮水,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御阶。太后的脸色在群臣的怒斥声中由死灰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怨毒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激愤的脸,最终死死钉在倚着盘龙柱、气若游丝、唇角不断溢出暗红血沫的沈知白身上,还有那个半跪在她身旁、浑身浴血、紧护着她的裴砚之。

“好…好一个‘成教化,助人伦’!”太后嘶声尖笑,声音如同淬毒的针,刺向意识已沉入深渊的沈知白,“沈画师!你的《万寿图》…画得真好啊!一笔朱砂…一滴血泪…勾出了哀家的牡丹钗…也勾出了这泼天的大祸!好笔!好一个‘丹心照古今’!哀家…哀家真是小瞧了你这支笔!小瞧了你这一身…画骨!”

她的话语如同诅咒,带着无尽的怨毒,仿佛要将沈知白最后一点生机也彻底攫走。

裴砚之猛地抬头!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死死锁住太后:“娘娘慎言!沈画师以命作笔,丹心泣血,只为揭穿这魑魅魍魉,还边关将士一个公道!她的笔,画的是天地正气,照的是千古人心!岂是您这满手血腥、通敌叛国之辈所能污蔑?!”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紧揽着沈知白的手臂因用力而颤抖,另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按在她冰冷的心脉之上,内力源源不断地渡入,试图挽留那飞速流逝的生机。

“公道?人心?”太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怨毒的目光扫过沉默的皇帝,扫过群情激愤的朝臣,最后定格在裴砚之染血的脸上,那笑容扭曲而疯狂,“这深宫…这朝堂…何曾有过真正的公道?裴砚之…你今日赢了…赢在出其不意…赢在哀家…小看了那支笔!可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这盘棋…才刚刚…”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皇帝缓缓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他年轻的脸上,方才的悲愤、痛苦、茫然,此刻已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决绝所取代。龙袍下的手,不再颤抖,而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够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他一步步走下御阶,金线密织的龙纹皂靴踏过碎裂的琉璃和倾倒的酒液,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过瘫软的内侍,走过那敞开的、如同毒瘤般的紫檀密匣,最终停在了凤榻之前。

他的目光,如同深秋的寒潭,平静无波地落在自己生母那张怨毒而疯狂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审视。

“母后,”皇帝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您累了。这重阳宴…这锦绣江山…您操劳得太久了。” 他微微侧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仪:“宗正令!太医院院正何在!”

“臣在!”两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慌忙出列,扑跪在地。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响彻大殿,清晰而冰冷,如同金玉交击,“太后凤体违和,神思倦怠,需静心调养。即日起,移居西内长宁宫,非朕亲诏,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着太医院院正率院判二人,日夜轮值,务必…‘调理’好太后凤体!” “调理”二字,咬得极重,寒意森森。

“着宗正府宗正令!”皇帝的目光转向另一位老臣,“即刻起,封存慈宁宫、集英殿及太后所涉一应宫苑!内侍省、宫闱局所有掌事太监、女官,一体羁押于掖庭狱!由北镇抚司协同宗正府,严加审讯!凡与此案有涉者,无论亲疏贵贱,一律按《大胤律》及《宗室条例》,严惩不贷!朕要一个水落石出!要朔州三万将士的英灵…在九泉之下看着!”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彻底为这场惊变盖棺定论。

“臣…遵旨!”宗正令和太医院院正浑身一颤,叩首领命,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悸。殿内其他朝臣更是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皇帝这道旨意,无异于将太后彻底幽禁,并掀起了对宫廷势力的大清洗!其手段之冷酷决绝,远超众人想象。

两名孔武有力的内侍监领班,在皇帝冰冷的目光示意下,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他们不再有往日的谄媚恭敬,动作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

“娘娘,请移驾。”声音平平,毫无波澜。

太后怨毒疯狂的表情终于彻底碎裂,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她看着逼近的内侍,看着儿子那张冰冷陌生的脸,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最后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地剜过皇帝的脸,剜过裴砚之,剜过裴砚之怀中那抹苍白的身影,然后猛地闭上。任由内侍架起她绵软无力的身体,褪去象征尊荣的凤冠霞帔,如同拖走一具华美的空壳,在死寂中一步步拖向殿外深沉的夜色。

那支碎裂的牡丹金钗,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被混乱的脚步踢到角落,如同一个被彻底遗弃的旧梦。

“裴卿!”皇帝的目光转向盘龙柱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沈画师如何?”

裴砚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气若游丝的人身上。他染血的手掌死死抵住沈知白的心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微弱的心跳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那杯“九华玉露”的剧毒,正疯狂地侵蚀着她的生机。他沾满血污的脸颊紧绷着,下颌线如同刀刻,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焦灼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听到皇帝的询问,他猛地抬头,那双总是含着戏谑或冰冷的眸子此刻赤红一片:“陛下!沈画师身中奇毒!性命垂危!请速传太医!要最好的!擅解毒的!”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甚至…一丝威胁。

“快!传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擅解毒者即刻前来!不得有误!”皇帝立刻厉声下令,目光扫过沈知白唇边不断涌出的暗红血沫和她惨白如金纸的脸色,眉头紧锁。

几名太医连滚滚爬地冲了过来。为首的院判刚搭上沈知白的脉门,脸色瞬间煞白:“脉象…浮散无根…如雀啄屋漏…毒已深入膏肓!快!金针!参片吊命!取水来催吐!”

太医们手忙脚乱地施救。金针刺穴,参片撬开紧咬的牙关,清水被强行灌入又引出混杂着血丝的污物…沈知白毫无反应,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玉,只有唇边那抹刺目的血痕在无声地蔓延。

裴砚之半跪在地,紧紧抱着她,如同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又像溺水者抱着最后的浮木。太医们的动作、皇帝的询问、殿内的混乱…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在怀中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心跳上。

他看着她紧闭的眼睑下毫无血色的肌肤,看着她被血和墨污损的素白指尖——那曾执笔画出万千气象、点破惊天阴谋的手。他想起了她蘸着朱砂作画时的专注侧影,想起了她踢出那支救命斗笔时的决绝…一股巨大的、撕心裂肺般的恐慌和剧痛狠狠攫住了他,远比身上任何一道伤口都要痛楚百倍!

不能死…沈知白…你不能死!

裴砚之猛地低下头,染血的额头抵住沈知白冰冷的额角。他摸索着,从满是血污的怀中掏出那枚温润的、此刻也沾上了暗红的银杏叶玉哨。他颤抖着,将玉哨紧紧抵在自己染血的唇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吹响!

“呜——呜——呜——!”

不再是之前那穿云裂石、撕裂阴谋的尖啸。这一次的哨声,低沉、喑哑、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孤狼在寒夜旷野中发出的悲鸣,充满了绝望的挽留和无尽的哀恸。不成调的悲鸣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一声声,如同泣血,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比任何恸哭都更令人心碎。

镇国公不忍再看,别过脸去,这位戎马一生、见惯生死的老人,眼角也微微湿润。皇帝沉默地伫立着,看着裴砚之染血的背影,看着那支被血泪浸透的玉哨,年轻的脸上神色复杂难明。

“先生…先生…” 角落里的画院女学生们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哭泣声低低响起,在悲怆的哨音中更添凄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就在太医摇头叹息、裴砚之哨声悲鸣欲绝之际——

沈知白冰冷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如同蝴蝶濒死时最后一丝振翅。

---

无边的黑暗,浓稠如墨,沉重如铅,包裹着沈知白不断下沉的意识。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毒酒化作的冰针与烈焰,依旧在她四肢百骸中肆虐穿刺。每一次无声的挣扎,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淖中徒劳地挥动手臂,引来的只是更深沉的疲惫和更刺骨的剧痛。

然而,在这片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黑暗深处,一些碎片却固执地闪烁着微光,如同沉入深海的星屑。

是朱砂。浓稠、猩红、带着矿石特有的沉甸与铁锈气息的朱砂。它饱蘸在笔尖,悬停在澄心堂纸雪白无瑕的上方…然后失控坠落,在那朵金碧辉煌的牡丹钗头,绽开一朵不祥的血泪之花。那抹惊心动魄的红,成为黑暗里唯一刺目的坐标。

是墨。松烟与胶融合的墨,在端溪老坑砚池里沉淀着幽深的乌光。笔尖舔舐墨汁时轻微的黏稠触感…斗笔沉重紫檀笔杆撞击地面的钝响…墨滴溅在素白裙裾上晕开的绝望泪痕…还有最后,那饱蘸着朱砂与浓墨、被她用尽生命之力踢出的沉重一笔,如同血龙,撕裂了屏风,撞开了那扇通往深渊真相的门!

墨香与血腥气,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片黑暗中最鲜明的烙印。

“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

一个苍老而宏远的声音,如同穿过重重迷雾的洪钟,蓦然在这片死寂的意识深渊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如同古老的碑文,狠狠凿刻在她行将溃散的魂灵之上!

是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开篇的箴言!

那声音带着穿透时空的力量,如同灯塔的光束,骤然刺破了浓稠的黑暗!

眼前的虚无瞬间被无数光影碎片充斥、撕裂!

她看见自己幼时第一次执笔,在粗糙的麻纸上歪歪扭扭地描摹一朵野菊,父亲粗糙的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头顶:“白儿,画要用心,心正则笔正。”

看见画院青灯下,她临摹张萱的《捣练图》,绢本上仕女衣袂的线条流畅如春蚕吐丝,老师捻须颔首:“知白,此非仅技,乃传神也。画者,心印也。”

看见宫苑深深,她为贵妃绘制团扇,笔下牡丹娇艳欲滴,贵妃却嫌其“少了几分天家气度”。她默默退下,将那份不被理解的委屈揉进废弃的画稿,在月下焚成灰烬。灰烬飘散,如同无数不甘的蝶。

看见朔州军报传来那日,她立于城楼,远眺北方烽烟。寒风如刀,割在脸上,也割在心里。城下流民如蚁,哭声震天。她铺开素绢,蘸墨挥毫,笔下不再是工笔花鸟,而是断壁残垣,是妇孺哀泣,是未寒的征衣!笔锋如刀,墨色沉痛!那是她第一次,将淋漓的血泪,泼洒于尺素之上!

最后,所有的光影碎片都汇聚、燃烧、定格!

——是那滴失控坠落的朱砂泪!是那支裹挟着她全部生命与愤怒踢出的染血斗笔!是屏风轰然倒塌后,密匣中那堆刺目的、带着朔州将士血泪与冤魂的灰烬!是太后鬓边牡丹金钗委地碎裂的脆响!是皇帝那声嘶力竭的诘问!是裴砚之染血的玉哨吹出的悲鸣!

“成教化…助人伦…”

那苍茫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黄钟大吕,在她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猛烈震荡!不再是遥远的教诲,而是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她手中的笔,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滚烫!它不再仅仅是勾勒花鸟虫鱼的柔毫,它是剑!是投枪!是照妖镜!是能将这深宫魑魅、朝堂鬼蜮、边关血泪,尽数钉死在丹青史册之上的判官笔!

黑暗的深渊被这从灵魂深处燃起的烈火彻底照亮、撕裂!

“呃…”

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呻吟,如同初生幼鸟的嘤咛,极其艰难地从沈知白紧抿的、染血的唇缝中溢出。

这微弱的声响,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裴砚之的耳边!

他抵在她额角的、染血的额头猛地抬起!那双赤红绝望的眸子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死死盯住沈知白的脸,屏住了呼吸,连那悲鸣的玉哨都停滞在唇边,哨口犹自带着他唇上的血痕。

一直紧贴着她心脉的手掌,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初春冰层下第一缕水流般的搏动!

虽然微弱,虽然断续,却顽强地穿透了死亡的冰层,重新开始跳动!

“脉…脉象!有转机!快!金针护住心脉!参汤!浓参汤灌下去!”一直紧张号脉的院判猛地嘶声高喊,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和颤抖!

太医们如同被注入强心剂,动作瞬间麻利了数倍。金针精准落下,撬开牙关,温热的、浓缩了老山参精华的汤汁被小心翼翼地灌入。

裴砚之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冰封的河面骤然被春雷劈开。他依旧半跪着,紧抱着怀中的人,那枚染血的玉哨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骨血。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拂过沈知白冰冷的耳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承诺:

“沈知白…你听见了…是不是?你的笔还在…朱砂未尽…丹心未冷…给我撑住!你的画…还没完!”

---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集英殿内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宫道两侧残菊的枯叶,发出簌簌的哀鸣。裴砚之抱着沈知白,踏着青石板路上冰冷的月华,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太医院。镇国公沉默地跟在身侧,魁梧的身躯如同一道沉默的山影,隔绝了四周窥探的目光。

沈知白被安置在太医院最深处、燃着安神定魄苏合香的静室。太医们轮番上阵,施针、灌药、推宫过血。裴砚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外间。他换下了那身被血与墨浸透的雨过天青锦袍,只着一身素色中衣,外罩太医递来的干净外衫。脸上的血污洗净了,露出苍白而冷峻的轮廓,唯有眼底密布的血丝和紧抿的薄唇,泄露着内心汹涌的暗流。他拒绝了所有让他休息的劝说,只定定地望着内室那道隔绝视线的屏风,听着里面传来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浓重的药香和无声的焦灼中缓慢流淌。直到启明星悄然爬上东边宫墙的鸱吻,内室的帘子才被一只苍老的手掀开。

太医院院正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和深深的倦意,对着裴砚之和镇国公长长一揖:“裴大人,国公爷,万幸!万幸啊!毒入膏肓,本已回天乏术…然沈画师心脉间似有一股极坚韧的生气护持,竟硬生生在鬼门关前挣了回来!此刻脉象虽仍虚浮细弱,但已平稳,高热也渐退!只需静养调理,辅以解毒扶正之方,性命…当是无忧了!” 老院长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裴砚之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晃,一直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几乎站立不稳。他扶住身旁冰冷的廊柱,指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个沙哑到极点的字:“…好。”

镇国公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虎目中也满是欣慰:“苍天有眼!沈画师命不该绝!”

就在这时,内室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雏鸟初啼般的呼唤,带着初醒的茫然和干涩:“…水…”

裴砚之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消失在屏风之后。

静室内药香氤氲。沈知白躺在柔软的锦衾中,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长长的眼睫如同受伤的蝶翼,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初醒的眸子迷蒙而无焦距,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古潭水,带着初醒的脆弱和一丝未散的惊悸。

裴砚之几步抢到榻前,动作却瞬间放得极轻缓。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虚软无力的肩颈,避开了她身上包扎的伤口。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新添伤痕的手,稳稳地托着一只温润的白玉盏,盏中是温热的、澄澈的清水。盏沿轻轻碰触到她干裂的唇瓣。

“慢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清冽甘甜的水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沈知白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缓慢而清晰地显露出来。集英殿的血火、太后的怨毒、腹中的剧痛、那穿透黑暗的箴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在脑中闪过,让她微微颤栗。

“裴…大人…”她的声音微弱嘶哑,目光终于聚焦在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上。依旧是那张俊朗无俦的容颜,此刻却写满了疲惫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关切。他眼底的血丝密布,下颌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素色的外衫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不灭的星火。

“是我。”裴砚之低声应道,将空了的玉盏递给旁边的医女,小心地扶着她重新躺下,仔细掖好被角,“没事了。毒已控制住,太医说只需静养。”

沈知白微微阖眼,积蓄着说话的力气。片刻,她再次睁开眼,目光越过裴砚之,投向屏风外隐约可见的、镇国公魁梧的身影,还有这太医院静室特有的、带着药香和沉肃的气息。

“太后…”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悸和一丝执着的求证。

裴砚之眸色瞬间转冷,如同寒潭覆冰:“幽居西内长宁宫,非诏不得出。慈宁宫、集英殿封存。所有涉事宫人内侍,皆下掖庭狱,由北镇抚司与宗正府彻查。”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带着铁与血的味道,“朔州军情已得控制,叛将伏诛,虎符追回。陛下…已下明旨彻查此案,还边关将士公道。”

沈知白静静地听着。当听到“还边关将士公道”时,她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绽开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却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疲惫,有释然,更有一种穿透生死、尘埃落定的平静。一滴清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那…就好…”她喃喃着,气力再次耗尽,眼皮沉重地垂下。

“睡吧。”裴砚之的声音低柔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万事有我。”

沈知白再次陷入沉睡,这一次,呼吸虽弱,却均匀了许多。

裴砚之依旧守在榻边,如同沉默的守护石像。直到确认她呼吸平稳,才轻轻起身,走到外间。

镇国公仍在。老将军递给他一道明黄的卷轴:“陛下的旨意。给你的,也给沈画师的。”

裴砚之展开卷轴,明黄的绢帛上,朱砂御笔,字迹遒劲。

“查朔州军情一案,裴砚之忠勇果决,洞察奸佞,临危护驾,勘定大乱,功在社稷。着擢升为兵部右侍郎,兼领朔州督军安抚使,总揽边关军务善后,肃清余孽,安抚军民。即日赴任,便宜行事!”

“画院待诏沈知白,秉笔丹心,舍身取义,以画谏天听,揭奸佞于九重,挽狂澜于既倒。其志可嘉,其行可表。着即赐封‘彤史’之位,秩比五品,掌宫廷画院,兼领文渊阁图籍编撰,以画载史,以笔正心。待其伤愈,即刻入宫谢恩履职!”

裴砚之的目光在“彤史”二字上停留许久。御史,掌记宫闱起居、后妃德行之职,多以才德兼备之女官充任。皇帝将此职赐予沈知白,并赋予其“掌宫廷画院”、“以画载史”之权,其深意不言而喻——她的画,她的笔,从此将不再是点缀升平的玩物,而是书写历史、明辨忠奸的史笔!这是对她以命作画、丹心泣血的最高认可,也是对她未来道路的期许!

“陛下…圣明。”裴砚之合上圣旨,声音低沉。

三日后,沈知白已能倚着引枕,小口喝些清粥。太医说她体内奇毒霸道,虽侥幸捡回性命,却大伤元气,需长期调养,尤忌劳心伤神。

这日午后,秋阳透过茜纱窗,在室内洒下温暖的光斑。裴砚之来了。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墨蓝色锦缎官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连日的奔波与朔州风霜在他眉宇间刻下更深的痕迹,却无损那份清贵之气,反而添了几分沉淀的锋芒。只是那枚常悬于腰间的银杏叶玉坠,不见了踪影。

“裴大人。”沈知白欲起身,被他轻轻按住。

“躺着。”裴砚之在榻边的锦墩坐下,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逡巡片刻,“气色好些了。”

“谢大人挂怀。”沈知白低声道,目光落在他空悬的腰间,“大人的玉哨…”

裴砚之神色淡然,从怀中取出一物,却不是玉哨,而是一支崭新的紫檀木杆狼毫笔。笔杆打磨得温润光滑,泛着沉静的紫光,笔锋饱满尖挺,用的是最上等的北尾紫毫。

“玉哨染血,沾了戾气,已封存。”他将那支笔轻轻放在沈知白枕畔,“此笔,取紫檀为骨,喻其坚贞;取紫毫为锋,喻其明锐。是朔州边军老兵听闻沈画师之事,感念其丹心,特寻了当地百年老匠,以古法手制而成。”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沈知白眼底,“他们说…愿以此笔,代他们…画出朔州的血泪,也画出…未来的清明。”

沈知白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微凉的紫檀笔杆,触碰到那柔韧饱满的笔锋。一股暖流,带着边关风沙的粗粞与将士热血的滚烫,从指尖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她抬眼,迎上裴砚之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期许,有托付,更有一种并肩前行的了然。

“裴大人…何时启程朔州?”她轻声问。

“明日破晓。”裴砚之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边关百废待兴,三万英灵未远,魑魅魍魉未尽,一日也耽搁不得。”

沈知白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枕畔那支崭新的紫毫笔上,又缓缓移向窗外高远的秋空。良久,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浅淡、却无比坚韧的笑容,如同寒霜中初绽的梅蕊:

“待我执笔…画尽魑魅日,与君…同看朔州月。”

裴砚之微微一怔,随即,那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冷峭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河解冻,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明朗和心照不宣的默契。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有力,“我等着看沈‘彤史’的…《朔州血泪图》。”

他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墨蓝色的袍角在秋阳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转身离去,再无多言。

沈知白倚在引枕上,目送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她缓缓抬起依旧无力的手,轻轻握住了枕边那支紫檀紫毫笔。笔杆沉实,笔锋柔韧。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紫檀木的温润,是紫毫的柔韧,更是朔州风沙的粗粞与三万将士未曾冷却的血温。那温度透过指尖,直抵心脉,点燃了沉寂多日的灼灼星火。

她侧过头。窗外,一株晚开的金菊在深秋的寒风里傲然挺立,花瓣细长如丝,流泻着熔金般的光泽,倔强地对抗着肃杀的时节。那抹耀眼的、不屈的金黄,撞入她依旧苍白的眼底,如同投入深潭的火种。

“取…纸墨来…” 沈知白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破冰而出的清晰与坚定。

侍立一旁的医女和宫人微微一愣,随即醒悟,慌忙应声。很快,一张小巧的紫檀炕几被抬至榻前,铺上雪白的澄心堂小笺,玛瑙砚滴里注入了新研的松烟墨,墨色幽深如子夜。旁边一只青玉碟里,盛着新调的、浓稠欲滴的朱砂。

沈知白拒绝了宫人的搀扶,自己挣扎着,用尽全力撑起虚软的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喘息急促。但她咬着下唇,固执地伸出手,那只曾染满血污与墨迹的手,此刻虽苍白瘦削,却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握住了那支崭新的紫檀紫毫笔。

笔尖饱蘸浓墨。墨汁在雪白如玉的纸笺上悬停,凝定如山岳。

她闭上眼。集英殿惊魂的刀光剑影,太后怨毒的诅咒,腹中毒酒焚烧的剧痛,黑暗中张彦远如雷的箴言…还有朔州军报上那冰冷的伤亡数字,流离失所的妇孺悲泣,城头悬着的未曾瞑目的头颅…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翻滚、咆哮、最终沉淀!

笔锋终于落下!

没有描绘残阳如血,没有勾勒断壁残垣。她的笔,带着初愈的颤抖,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在纸笺中心,重重地、缓慢地、拖曳出一笔!

一笔浓墨!如嶙峋的山脊,如折断的戈矛,如凝固的血河!那墨色沉郁到了极致,仿佛凝聚了朔州城头所有的悲愤与冤屈,带着千钧重量,几乎要破纸而出!

紧接着,在这道浓墨之侧,饱蘸朱砂的笔锋落下!不是点燃,而是如同匕首般刺入!一道惊心动魄的猩红!它缠绕着那浓重的墨痕,如同泣血的控诉,如同不屈的烈焰,要将那无尽的黑暗与沉痛,生生撕裂!

墨与朱砂在纸上激烈地碰撞、交融、对抗!沉郁与炽烈,死亡与生机,绝望与呐喊…所有的情绪都在这方寸之间,在这初愈画师颤抖而坚定的笔下,凝聚成一股无声的惊雷,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

沈知白额角的汗珠滚落,滴在纸笺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但那笔锋却始终未曾偏移。她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唯有那双初醒时还带着迷蒙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死死盯着笔下那墨与血交织的惊心一笔。

最后一滴朱砂重重顿下,如同战鼓的休止符!

她猛地掷笔!

紫檀笔杆撞击在紫檀炕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心鼓擂动。墨迹未干,朱砂犹艳,那一道浓墨,一道猩红,如同两道狰狞而壮烈的伤口,永恒地烙印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

这,便是《朔州血泪图》的第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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