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跪在庭院里,廊下是低眉垂眼的宫人,侍卫都守在院外。
“起来,”裴恒玉没有看他,眼睛还落在人头上,“与其请罪,倒不如好好办差,算作戴罪立功!”
“臣遵旨!”安明又磕了个头,才起身。
他是自仁德元年开始,就跟在皇帝身边的侍卫首领。
皇帝待身边人极好,但或许是在军营里待久了的缘故,向来令行禁止,赏罚分明。
但这几个月,皇帝突然就变了,曾经的张扬里,多了几分内敛;一直以来的明媚里,掺了几分郁气;甚至在处理朝堂政务时,从前的那些横冲直撞没有了,反而多出几分润物细无声的渊妙!
这样的陛下,和那个曾经让他热血追随的帝王,有些不同,无端的让人生出浓烈的保护欲,同时,又无端惹人心疼。
裴恒玉不知道安明想了这许多,他只当安明还在为,自己弟弟把皇帝一个人留在街上的事,自责。
心里想着这人还真是执拗,但裴恒玉没心情哄他,皇帝凝视着那颗头颅,对安明道,
“你来看这人头,高鼻骨,深眼窝,肤色棕黄,这不是大盛人该有的相貌!”
安明也看过来,头颅被提溜了一路,血虽流尽了,肤色有些发白,但骨相还在,安明看了一阵,道,“看着像犬戎人!”
“嗯!”裴恒玉点头,“在长街上,朕诈过他们一次,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朕也觉得是犬戎人。你去查一查,这些人,从哪里来的,来了多久,留在昆罗,有联络过谁,目的又是什么!”
裴恒玉思索片刻,补充道,“三日后,班师回朝,所以,你只有三天时间,把这件事查明白。”
安明单膝跪地,“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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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开拔这天,连日放晴的昆罗,罕见的,起了雾。
卯时三刻,还不见天光,城郭远山像浸在牛乳里一般,失了原本的模样。
跟着崔寂雷押送俘虏的三万兵甲,返程时,没有回昆罗,而是转道去了京都。
昨日,裴恒玉又下令,留五万兵士驻守昆罗,因此,此次回京的兵甲,不足两万。
雾气迷蒙。
前来相送的百姓,聚在城门口,对着那象征着皇权的龙旗,俯身下拜。
在此起彼伏的山呼声中,御林卫护卫着帝王銮驾,在晨光雾霭里,向北而行。
无人注意的角落,聚着几个人,在看到坠在队尾囚车里的宇文素时,眼里升腾起了异样的精光,他们相互打着眼色,默默躲进浓雾之中。
裴恒玉坐在銮驾里,晨雾渗进来,湿了衣摆上的金龙。他并未在意,只对着手里捏着的薄纸,陷入沉思。
这是安明一早呈报上来的科禀,上面清楚的记录着,那伙当街行凶的犬戎人,入昆罗的时间和行踪,还详细记录着,他们为卢志忧送上金银的数目,以及他们对木兰草场,势在必得的野心。
知道皇帝心情不佳,宇文君安静悄悄的坐在车窗边,端着一本《论语》,反反复复的看。
安明跪在车内的地毯上,垂头数着绣纹上的暗金龙鳞。
銮舆内静得出奇,外面战马的低鸣声、车轮碾过官道的挤压声,清晰可闻。
气氛太压抑了,连呼吸仿佛都成了过错,安明实在抵挡不住,小声道,
“这伙犬戎人,不在使臣名单里,属下抓回来一个,录下口供后,藏在侍卫中间,其余的,还在昆罗城。”
见皇帝没有发怒的迹象,安明胆大了些,声音也不刻意压着了,“领头的叫达鲁日,在犬戎,是个不小的头领。昨天下午,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大军今日要开拔,还特意跑去,和卢将军闹了一场。”
通敌叛国呀!
宇文君安支棱着耳朵听,他在这一刻,特别想亲眼见见卢志忧的那位宰相父亲。宇文君安特别好奇,那位位极人臣的卢氏宰辅,是怎么生出一个如此愚蠢的儿子的!
卢氏一族,出了一个宰辅,一个宫妃,还有一个右将军,还有什么不够的,为什么要通敌叛国?
宇文君安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双喜!”
裴恒玉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銮驾外的太监总管,却听得胆战心惊,他不敢偷听安明和皇帝在说什么,但身为顶尖高手的直觉,让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凛冽的杀意!
老太监挑帘儿进来,恭谨的跪在安明刚刚数过的龙鳞绣纹上。
“你亲自跑一趟昆罗,”
裴恒玉把手里的科禀,丢在双喜膝前,“把这上面记录的犬戎人,都留在昆罗,既不喜欢草原,就别回去了!”
“至于抓回来的这个......”安明竖起耳朵,只听皇帝幽幽道,“从草原来一趟也不容易,就一起留在昆罗,别走了!”
双喜和安明磕过头,退出去办差了。
宇文君安暗暗思索皇上这一连串命令的意思。
杀掉那伙犬戎人,是敲打的意思,告诉远在草原上的犬戎王,想在大盛的地界上,阴一套,阳一套,就得把命留下!
但没有处置明面上派过来的犬戎使臣,又是在提点他们,有事摆到明面上,光明正大的谈,尚有商量的余地。
这人一杀,就意味着,两国邦交的主动权,握在了裴恒玉的手里!
至于安明手里那个俘虏,也杀,就有更意思了!
那是人证!
安明没有搜到书信,卢志忧通敌叛国,只有人证,若灭了口,裴恒玉就是不想追究!
这都能忍?
为什么要忍?
宇文君安正想着,忽然,手上一空,回过神,才发现裴恒玉抽掉了自己手上的书,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轻声提醒,
“拿反了!”
宇文君安一点儿也没有被戳破的尴尬,一双眼睛,反而亮如星芒,“咱们还帮犬戎打突厥么?”
“帮!”
宇文君安觉得裴恒玉使坏的样子,连白头发都亮晶晶的。
他听见裴恒玉说,“自然要帮!至于怎么帮么......”
接着,他看见裴恒玉从銮舆正中的方案下,抽出一卷轴,铺在桌面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笔杆,行云流水一般,伏案疾书。
这一瞬,宇文君安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裴恒玉为自己验伤时,那手指划过腰背的触感,又想起自己夜间,偷偷为裴恒玉传功驱寒时,这人可怜无助的模样,忽觉一股邪火,在体内乱窜,他欲盖弥彰的把目光,挪向车窗。
车马萧萧。
大军出昆罗不久,在官道上,疾驰起来。
銮舆因颠簸,带动垂帘前后摇晃,一丝潮凉,透过缝隙,钻进銮舆,不消片刻,又悄然消弭,仿佛从未来过。
一如年轻公子那些旖旎又隐秘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去抓,就悄无声息的溜掉了,仿佛从未出现。
宇文君安今日穿了一袭天水碧的窄袖锦袍,胸前带着他们在昆罗铺子里,买回来的白玉项圈儿。
入秋后,他长高了,日日跟在裴恒玉身边,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皇族子弟的矜贵气度。
裴恒玉拟好圣旨,在用印时,瞥见宇文君安刻意把目光放在别处,以为他是在避嫌。
在等待墨渍晾干的间隙里,裴恒玉觉得,应该让宇文君安学些邦交之道,于是道,“这是给甘城守将的圣旨,朕命崔寂云,陈兵十万镇守木兰草场,这仗,咱们不打了,咱们,”
裴恒玉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看着他们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