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以身入局,卢泰断然不肯轻易揭过,不从此案,得到足够的好处,怎能罢休!
按律,稽查案件,理应由刑部主管。卢泰没想到,皇帝会把行刺案,交给一向置身事外的成国公。
成国公式微,但其母,出身显贵,又与大长公主交好,家族势力,根深叶茂。
若交到他手上,这行刺案,自己定然再无插手的可能。
卢泰思虑极快,正欲开口转圜,只听头顶的帝王,对他道,
“此次南征,右将军卢志忧,与参将崔寂雷共同擒得贼首,功不可没,今封卢志忧为镇南侯,赏皇庄两座,参将崔寂雷,暂未归京,待归京之后,再行封赏!”
朝中文武,谁都不傻!
立下首功的令狐星朗,只得了些金银,而混些微末功劳的卢志忧,却破例封侯,皇帝这是摆明了在补偿卢相!
周淙抬眼去瞟御阶之上的帝王,却半路被凶神恶煞的令狐大统领,一眼给瞪了回去,什么也没看到。
他吓得双腿发软,肥硕的身子,直跪在地,砸出一声巨响。
秋风肃杀,殿内安静,这一声跪,显得异常突兀。
周淙连忙掩饰,慌忙道,“陛下圣明!”
周淙是卢泰的学生,内外皆知,他乃卢氏党羽,他这一跪,当即表明,卢氏受了封赏。群臣顺水推舟,也跟着跪地叩拜,山呼万岁。
裴恒玉克制着,压下上翘的唇角,在坐回龙椅的间隙里,看了一眼殿门。
殿外的日头正足,龙座隔得远,裴恒玉看不清轮岗侍卫的鬓角汗,但他看见了照在盔甲上的日光,明亮晃眼。
算一算,大军入城已经近两个时辰!
那人,也该来了!
又一次错失先机的卢相,若还不叩谢,就是不识好歹了!
发已斑白的卢泰,只得抖着眉毛再谢恩。
裴恒玉唇角的笑意,在看见姗姗来迟的宇文赞时,真切了几分。
秋老虎来得猛烈,为飘零的落叶,镀上一层金芒。
但怕风的宇文赞,即使披了大氅,也不觉得热。
他在内侍的搀扶下,一步三挪的进了昭华殿,后面跟着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仆,老仆手里擎着一方漆金托盘,上面盖着赤色锦缎,底下不知放了什么。
刚接了差事的成国公,站得最近,他瞥了一眼那方漆金托盘,眉头拧成了川字!
周淙悄悄抹了额角冷汗,站在一边。
被肥肉快挤没了的眼睛,也定在那漆金托盘上,周淙想到从南边儿传过来的流言,又缩了缩脖子。
高屋重檐,遮蔽了漫漫秋阳,昭华殿内,地砖泛寒。
病弱的宇文赞,颤颤巍巍的推开内侍的手,作势要拜。
流珠轻动,裴恒玉声线清朗,他体恤道,“宇文爱卿,身体有恙,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小太监手脚麻利的搬来太师椅,宇文赞在内侍的搀扶下,哆嗦着腿,告了座,喘息片刻才道,
“臣........臣.......宇文......赞,恭......恭贺陛下........得......得胜还朝!”
他身后的老仆,弓着脊背,把头埋进手臂,掌上的托盘,被举过头顶,停在了宇文赞正好可以够到的高度。
宇文赞颤动着手指,在这个肃杀的寒秋,扯开了蒙在托盘上的锦缎,露出了雕纹精致的木盒。
成国公一眼瞧见了木盒上的赤金雕纹,他心中震动,棋差一着,宇文霜月终是杀不得了!
年轻的帝王,此刻的耐心,出奇的好,他在漫长的等待里,沉静如水,听着宇文赞吃力道,
“此.......此乃.......南楚玉.......玉玺.......金......金册.......金宝......奉........奉与........与陛下,南楚.......宇文.......宇文氏,世世.......世世代代,奉......奉皇帝.......皇帝陛下........为主。”
宇文赞说得断断续续,但谁都没有打断他。
双喜拾阶而下,接过宇文氏珍藏了三百年的金册、金宝,回身上阶,跪在了裴恒玉的脚边,在群臣的恭贺声中,南楚三百年国祚,至此终结!
从此,楚地就是大盛的一个州,昆罗就是大盛的一座城!
大盛疆土,北起浑河,南至金沙,东临沧海,西通大漠,九州一统。
大盛立国千年以后,年轻的裴恒玉,亲征南楚,把大盛的疆域,推向了又一个巅峰。
宇文赞在亡国之后,把姿态放得如此低,裴恒玉自然不能吝啬。
他从龙位上起身,上前半步,繁复的衮服,铺在地上,身后的龙首,震古烁今。
裴恒玉在睥睨天下的气势里,朗声道,“天下一统,福泽万民,宇文公大义,功不可没。敕封宇文赞为南王,赐居南王府,世袭罔替,代代相传,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珍珠十斛;封南王嫡长女——宇文霜月为月华郡主,赐居秋爽斋,赏白银五千两,锦缎百匹,陪伴文惠公主;封南王嫡长子——宇文君安为南王世子,赏白银千两。”
封郡主?陪伴文惠公主?
第一个被震惊到的是,烦扰了半日的成国公,他骤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
成国公原本以为,南楚奉上金册、金宝,是在为宇文霜月入宫攒嫁妆,没想到,一国之土,只换回了郡主头衔,名满天下的倾国美人,根本没有被纳入后宫!
还真是,圣心难测!
大喜过望成国公,打定主意,要把行刺案办好,他坚定的认为,贤妃的机会,就在眼前!
文惠公主今年十四岁,是先皇幼弟——显王的遗孤。
十四年前,显王爷战死沙场,显王妃积郁成疾,在生下遗腹子后,与世长辞。
先皇感念显王为国效力,又怜其女孤幼,敕封公主,由荣静皇后接至中宫,亲自抚养。
几年后,荣静皇后去世,文惠公主移居秋爽斋,几乎淡出了朝臣的视野。
皇帝没有把颜色姝丽的宇文霜月,收入后宫,反而把她们二人放在一处,其中深意,让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臣,都看不透。
比成国公还震惊的,是候在殿门外的宇文霜月。
高坐上的帝王,既然已经敕封活捉伪王宇文素的卢氏子,为镇南侯,为何还要封自己的父亲为南王?
镇南、镇南!
宇文霜月反复咀嚼这个封号,喉间溢满苦涩。
用一个重伤的侯爵,去镇一个病弱的王爵,如此封赏,敲打之意,如同重锤一般,砸在宇文霜月的心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自诩算无遗策的月华郡主,攀附权力的希望,再一次落空,她站在昭华殿外,怅然若失。
金丝织锦长裙上的鸾鸟图腾,在这四方天地间,异常刺眼。风华绝代的月华郡主,在俯身叩拜时,敛下眸中锋芒,静待下一个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