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北郊保津峡深处,白日的最后一线天光正被悬崖峭壁狰狞吞噬。吉田龙之介的“飞鸟丸”游艇引擎低鸣如困兽,暗银色船体切开墨绿江水,在陡峭岩壁间投下鬼魅般的倒影。冰冷的峡风裹挟着铁锈、苔藓与峡谷深处某种冷金属的腥气,不断鞭打着甲板。船舷前方,一块巨大嶙峋、半埋入山体的褐黑色岩石阴影下,吉冈组的“金枪鱼三号”作业驳船铁灰色轮廓渐显,生硬的焊痕在暮色中如同巨兽狰狞的伤疤。血腥气早已散去,但深秋的冷风仍卷挟着海鱼烂鳃的腐臭与被特殊药水反复冲刷也未能根除的、更深层似有若无的腥膻,扑向“飞鸟丸”。
驳船尾部的液压平台无声沉入水中,平台中央巨大的钨钢网罩笼罩着一个异常规整的钛合金沉箱轮廓——箱体棱角分明,每一处接缝都被三重防爆胶条密封,箱体表面的深海压力凹痕如同一道道鬼符。四名身着全密封深海工作胶衣的蛙人悬吊在钢缆上,宛如提线木偶,随着驳船吃水线微幅摆动。厚重的胶面具过滤掉了大部分血腥腐气,但那浓烈的臭氧与特种防锈润滑脂的混合味道还是霸道地钻入鼻腔。龙之介的视线穿透船舱防弹玻璃,在江面起伏的倒影间,死死咬住那沉箱。岸本信吾垂手立于身侧,将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长条形石盒放在舷窗下的合金置物台上。盒体是粗粝的火山岩雕凿而成,未抛光,仅保留原始撞击坑痕。盒盖接合处用暗褐色硬质树脂密封,其内隐隐透出檀香气息与冷铁腥气的冲突感。
“伊藤最后的‘献祭’,”岸本的声音被船舱内的气流净化系统过滤得极其细微,“戒内定位芯片截获的干扰波段……指向正仓院宝库。”龙之介冰冷的指尖拂过石盒接缝,粗粝冰凉的触感自指腹刺入神经。石盒内里无声滑开,没有机关暗格,仅静静躺着一枚青铜质地的“御门印钥”,状如带柄的扁平十字,通体被致密的墨绿色锈蚀覆盖,唯有十字中心一点黄豆大的区域被人为抛光,暴露出青铜本身暗沉却锐利的光泽。那点抛光区域,在微弱光线下,蚀刻着一圈精细如蛛网、肉眼难以捕捉的同心刻度线!石盒深处,一张泛黄脆薄的唐纸被卷成细条紧贴印钥放置,纸上字迹极淡,仅能勉强辨识“开东大寺铜炉之界壁……正仓北楹三柱南九尺……”。字尾墨迹漫漶,浸染开如同凝固的污血。
船舱门无声开启,一股裹挟着河风凉意与驳船上更浓烈的腥锈味冲入,吉冈组长高大佝偻的身影立在门框逆光中。他脸上那道从颧骨斜劈至下颚的伤疤在阴影中如同一道深缝,旧军用皮衣沾染了驳船铁腥和鱼血干涸特有的褐斑。“沉箱……不是空的……”他声音浑浊如同喉咙卡着齿轮,递过一块被透明密封袋裹着的金属断片。碎片呈现暗哑的铅灰色,触手冰冷沉重,边缘布满撕裂状断口。断面微观显微镜图片投影在龙之介平板的半空中——截面层呈现极其怪异的夹层结构:最外厚约1毫米的劣质铅锡合金层紧贴内里仅0.03毫米厚的黄金箔片,核心则充塞着半凝固的灰白色特殊惰性填充脂!碎片表面模糊地压印着残缺的“正仓”字样轮廓,仿佛劣质的仿冒烙印。
“伊藤的‘鱼鳞’,”吉冈齿间漏出冷笑,“沉下去诱鲨,自己却缠在了鲨鱼尾巴的钓钩上。”他另一手张开,掌心里躺着被挤瘪变形的微型浮力球残骸——正是沉箱自带定位器的紧急触发部件。“他布的套子被压爆了。”龙之介的目光落回岸本放下的石盒,那枚十字印钥中心那点冰冷的抛光区域在昏光里突然凝成一个诡异的光斑——那不是船内灯光反光,更像是金属内部深处某种晶体结构的自发射点瞬间在视网膜留下的残像!他瞬间懂了。伊藤早算准他们会动用设备窥探沉箱内部。铅锡夹层伪造物只是诱饵,那极薄的黄金层才是指向陷阱的罗盘!而真正致命的坐标,需要印钥这枚唯一的钥匙,在特定的界域内“触发”。
夜沉如墨,正仓院外的石灯笼投下摇曳的光斑,在无边黑暗的底色上显得脆弱而孤立。高墙之内,核心宝库区西北角一片死寂。这里的安保探照灯阵列被精心调节过角度,留出一道狭长而隐秘的视觉暗带。暗带紧贴仓库夯土厚墙的根部延伸约十米,止于一株异常巨大、虬枝斜倚的老松之下。松根盘结突出地表,形成天然的隐蔽区域。阴影深处,一丝微弱得几乎被松针摩挲声覆盖的掘地声在持续。一个身影几乎与暗处泥土融为一体——正是伊藤健造的弟子小野寺!他全身裹着特制的吸光紧身衣,面罩仅露双眼。呼吸被过滤成均匀微弱的嘶嘶声。他使用的工具仅是一把短柄合金锹,材质特殊,动作精准而吝啬,掘出每一锹泥土都紧贴地面堆放,最大限度减震抑声。
坑已深至胯下,他的动作更加凝滞。锹尖突然触到极其坚硬的异物——不是岩石的触感,更像是某种……经过特殊处理致密的古老灰浆层!他屏息,锹身横移切削表层浮土。一段约两尺宽、质地介于陶土与水泥之间的灰褐硬层呈现。灰浆层表面密布干缩裂纹,其下似有极其疏松的填充物。根据印钥上的刻度定位,他指尖如精密探头般沿着硬层边缘细细摸过——东侧近中段的一处凹陷!他将那枚青铜十字印钥取出,十字柄端精准抵入凹陷内壁一处极微小的凹槽,垂直摁压——硬层内部传来极其微弱、如同朽木折断的“咔哒”声!十字柄端应声沉陷约一分!与此同时,印钥顶端中心那颗被抛光的圆点,骤然暴发出一闪即逝的刺目白炽光!光芒并非发散照亮周围,而是如烧红的针尖般直刺入暗带的虚空!光点刹那消失,眼睛仅留下锥痛难忍的余影!
松树上一只夜鸮突然凄厉长啼!数道强光束猝然撕破黑暗!刺耳的安保警报声如同无数刀片刮过铁皮!小野寺像被钉在坑底泥中,不是恐惧,而是震惊——那印钥刺目的光根本不是信号!是引信!它点爆了正仓院安保系统的探测网!整个正仓院瞬间被警笛、强光、警卫急促奔袭的脚步与暴喝淹没!而小野寺这个陷阱中的诱饵,被精准地暴露在光瀑中心!他僵硬地抬头,看到老松上方高处正仓院檐角深处几个阴影里,高清监控镜头冰冷的红光瞄准点无声地锁在了他的眉心。
京都东山之麓,光明寺大殿深沉的黑暗中,一股近乎凝固的霉菌、油料、金属锈蚀气味混杂沉淀。空气净化系统被提前关闭,只有死寂。伊藤健造盘坐在冰冷粗粝的蒲团上,面对佛龛。佛龛深处那尊鎏金主佛低垂的眼睑半开,在微弱如萤火的供灯残光下闪烁着诡异难测的光芒。他双手如枯骨,却异常稳地端持着那把细长铁壶。壶内液体无声沸腾,散发出的却非茶香,而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药味混杂着一种类似于高温煅烧后青铜器表面特有的、刺鼻的金属腥气!蒸汽氤氲而上,映衬着他那张毫无生气、仿佛已然木化的脸。药雾蒸腾间,壶口袅袅盘旋、如活物般扭动上升的药气烟柱,在沉寂大殿中凝而不散。时间像是被冻结的毒汞,缓缓流淌,侵蚀着所有意义。
骤然间,他身体猛然剧烈前倾!“咯噔——!”一声沉闷异常的、如同朽骨断裂的轻响从他枯瘪的胸腔深处迸出!一大股暗红色粘稠血液猛地从喉间涌出,却不是喷溅,而是如同半凝固的蜡油般,沉重地漫过下唇,极其缓慢地滴落在他紧握铁壶壶柄的手背上。滚烫的血液与冰冷的铁壶瞬间相遇,发出极其轻微却又刺耳的“嗤嗤”声,暗红色竟在铁皮上蚀出几粒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凹陷黑点!他身体开始难以抑制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更浓重的血腥弥散开来。深陷的眼窝直勾勾地“瞪”向神龛内佛陀的双眼,眼神空洞如同穿透佛像,望向了某个凡人根本无法窥视、由无数扭曲的金光与腥秽的暗影交织成的深渊。握壶的手竟无丝毫动摇,任凭那粘稠的热血沿着壶壁淌下,混入壶嘴里冒出的浓郁焦腥气雾。
他身体痉挛幅度增大,如同被无形电流贯穿的干尸!最终,在一次猛烈的向前扑跌中,“哐当!”铁壶脱手坠地,滚沸的药液泼洒在冰冷的地面,蒸腾起更大一片腥苦交织的浓雾,迅速扩散吞噬着他僵硬的身形。整个大殿,只剩下粘稠血液滴落在古旧地席上的声音——“嗒…嗒…嗒……”,如同某种古老计时装置最终耗尽生命前的最后读秒。而神龛深处佛像嘴角那抹悲悯的笑意,在浓雾缭绕间,变得无比诡异森冷。
光明寺内殿,空气净化系统循环风扇的低频嗡鸣如同遥远墓穴中的吐息。岸本信吾的脚步声在空旷殿宇的石砖地上敲出刻意的回音,每一步都精确间隔,宛如机械测量。浓烈的草药苦味与腥甜血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漩涡,在大殿中凝聚。他停在佛龛前,身形微顿,目光如冰扫过地面上泼洒的药渣、滚落的水痕,最后定格在蒲团上那人影枯槁的侧背线条上——伊藤健造向前扑倒在地,左额角抵着冰冷的地砖,深色和服后领已被大片深褐色血渍板结浸透,边缘延伸出干涸后的僵硬硬壳。一只手蜷曲压在身下,指骨关节因剧痛爆发的痉挛而呈现出扭曲僵硬的姿态。
岸本甚至没有俯身确认呼吸脉搏。他抬脚,用定制皮鞋坚硬的鞋尖,不带任何犹豫地用力戳向那伏地身影的肩膀。尸身僵硬如柴,纹丝不动,唯有鞋尖落下时触及干涸血衣发出微不可闻的“咔”声。他视线移向佛龛深处,那尊半隐在供灯晦暗光晕里的金佛面部轮廓线条如常。他掏出手机,屏幕冷光点亮,快速调出正仓院被安保系统锁死、如同沸水蒸腾的全息警报图。画面边缘,一个代表侵入者的红点被标出“锁定清除中”字符。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微弧,岸本拇指在触屏上划过一道指令符号。屏幕画面骤变——“伊藤健造”名下的松寿堂在京都六家分店的所有资产列表瞬间冻结!冻结页面一角,一个小小的动态进度条悄然浮现:“京都东山地块历史古迹维护权移交启动,承接方确认:大和文教信托”。进度读取至【42%】。
此时,京都东山那一片被高档住宅楼包围、围挡严密的“文物维护区”深处。重型轧路机轰鸣的履带声碾过初露的地基,柴油机粗喘的轰鸣震动着下方冰冷的泥土与沉睡的棺椁。工程灯惨白的光束穿透尘烟,短暂映亮临时隔板角落被抛弃在地的一件松寿堂标准修复工具包。工具包的尼龙布面上,沾满了新鲜泥土与重型机械甩出的油污。几个穿着沾满油泥工作服的工人,粗声粗气地大声吆喝着,拖着满是泥浆的水管。黑暗中,一段朽木被高压水柱从泥坑里冲翻出来,翻滚着撞上地基刚扎下的粗大钢筋。朽木碎裂开一角,内里露出的并非虫蚁啃噬的痕迹,而是一小片裹着特殊药剂的防水油布包残骸一角——那正是伊藤健造亲自用百年石盒换来的、引动这场弥天大祸的印钥最初的携带方式!油布包已在深土的挤压与水流的冲击下变形破裂,深藏于朽木腹内的肮脏痕迹终暴露于强光之下。而这刺眼的光芒,如同墓碑前最后一支短烛,照亮着深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