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偏僻的角落里,一座小小的院落静静蛰伏在巨大的城市阴影之下。
院墙是粗粝的灰石垒砌,未经打磨的棱角诉说着拮据。
缝隙里,几丛野草顽强地钻出,在微风中瑟缩摇曳,是这死寂角落唯一的生机。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内里景象更显局促。
只有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掺杂的草茎。
一间稍大些的勉强算作堂屋,另一间则是卧房。
院中一口石井,井沿爬满深绿的苔藓。
一张缺了角的石桌,几把歪斜的木凳,便是全部的家当,寒酸得令人心头发紧。
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淡淡草药味,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潮湿气息。
简陋得近乎赤裸,却也是这群仓皇流亡者眼下唯一的庇护所。
莲瑶抱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云欣,跟在洛小小身后,踏入了这个小院。
她的脚步落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打破了小院死水般的寂静。
“师尊!”
“师父怎么了?!”
几道人影立刻从堂屋里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
这些人年纪都不大,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岁模样。
为首一个样貌俊朗、眉宇间带着坚毅的青年,正是顾通天。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牢牢钉在莲瑶怀中的身影上,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他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声音里是强行压抑也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
“师尊!师尊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想要接过那轻飘飘的身躯,却又在触碰到之前猛地僵住。
不敢造次,也只能焦急万分地盯着莲瑶。
其他几个弟子也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慌乱。
“小小师妹!师尊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是不是阴尸宗的人追来了?!”
“血!衣服上有血!”
洛小小连忙张开双臂,小小的身子挡在众人与莲瑶之间。
她的小脸上泪痕犹在,却努力绷紧下巴,做出镇定的样子,声音带着一种强自的安抚,试图稳住眼前混乱的局面。
“师兄,师姐别慌!别慌!师父没事了!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指向莲瑶,语气斩钉截铁。
“是这位……这位前辈救了师父!师父受了伤昏迷了,但前辈已经给师父用了药,伤都好了!师父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她的目光扫过顾通天,带着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默契。
顾通天紧盯着莲瑶那双眼眸。
又低头飞快地扫过师尊苍白的脸庞,以及道袍前襟那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葬龙岭那位神秘莫测的仙子身影,瞬间与眼前这位怀抱师尊的女子重合。
他心中剧震,无数疑问和猜测如同沸水般翻涌不息,但此刻,师尊的安危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咬紧牙关,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对着莲瑶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无比郑重。
“多谢前辈援手之恩!”
其他弟子见状,虽然眼中惊疑未散,但也立刻跟着大师兄,纷纷躬身行礼。
莲瑶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不再停留,抱着云欣,径直走向洛小小示意的那间稍大些的卧房。
洛小小连忙抢前几步,推开那扇老旧的房门。
卧房内更加简陋逼仄。
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得只能勉强挂几件衣服的木柜。
床上铺着半旧的粗布被褥,只有薄薄一层。
空气里,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旧木头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莲瑶小心翼翼地将云欣放在床上。
那过分单薄的身躯陷进被褥里,几乎没什么重量感,轻得让人心惊。
她拉过那床同样半旧的薄被,仔细地替云欣盖好。
做完这一切,她便无声地退到一旁,静静伫立在门边光线最为黯淡的阴影里,如同一抹融入背景的青痕。
弟子们这才敢轻手轻脚地围拢在床边,屏息凝神。
看着师尊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过分苍白的脸颊,他们眼中都含着化不开的忧虑和心疼。
洛小小压低了声音,将城外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她隐去了莲瑶的身份,和那红色药水的具体神异。
只反复强调是这位神秘前辈出手击杀了强敌,并用极其珍贵的灵药稳住了师尊的伤势。
夜色,浸染了整个小院,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弟子们在反复确认师尊呼吸平稳、暂无大碍后。
拖着满身的疲惫和心头的沉重,各自回了简陋的厢房里歇息。
小小的院落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响起的几声微弱虫鸣,更添了几分寂寥。
莲瑶被洛小小安置在云欣卧房隔壁一间,同样朴素的房间里。
只有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还有一盏油灯如。
夜深人静。
油灯的火苗在无风的室内也轻轻跳跃着,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
洛小小将莲瑶安置好,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磨磨蹭蹭地站在小桌旁,昏黄的油灯光映在她脸上,映出眼底的挣扎。
她看着莲瑶摘下鲛人纱后露出的清绝出尘,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疏离的侧脸。
白天强压下去的无数心绪——感激、疑惑、委屈、还有那深埋的恐惧。
如同解开了闸门的洪水,再次汹涌地翻腾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洛小小才猛地抬起头。
眼圈瞬间就红了,她看着莲瑶,小小的身体微微发颤,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浓重的鼻音。
“莲瑶姐姐……”
这个称呼,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她紧绷的情绪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救了师父!也…也谢谢您当初……当初给我的那些药水……”
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泥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要不是那些药水……我们……我们早就死在妖兽山脉里了……骨头都……都被啃光了……”
莲瑶静静地转过身,那双沉静的眸子注视着她,没有打断。
洛小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似乎要将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恐惧、委屈、绝望和刻骨的悲伤,在这个她心底认定无比安全、如同救赎般存在的“莲瑶姐姐”面前,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青云宗……”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我们的家……没了……全没了……”
她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语无伦次,却字字泣血。
“是阴尸宗……那群……那群魔鬼……他们突然就打上门来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可怕的炼尸……护山大阵……破了……像纸一样……好多师伯师叔……都……都战死了……”
洛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悲伤而剧烈地发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遮天蔽日的恐怖炼尸。
“我们……我们跟着师父……逃进了青云山脉深处……那里……那里好可怕……到处都是厉害的妖兽……比山门里养的凶一百倍……还有…还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颤抖。
“……还有宗门里那个叛逃的赵长老!他…偷袭师父!”
洛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我们……我们一路逃……拼命地逃……逃进了妖兽山脉更深处…死了好多人……李师叔……王师兄……还有小铃铛……他们都……”
她的声音低落下去,充满了无助和茫然,如同迷途的幼兽。
“……后来师父的伤…越来越重……她总是……总是偷偷咳血……还……还装作没事的样子……带着我们找路……可是……可是您给的药水……早就用完了……今天……今天为了救您……她……”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彻底堵了回去,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她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的哭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凉刺耳。
莲瑶静静地听着。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面容依旧平静无波。
唯有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幽深的光泽微微流转。
青云宗的倾覆、同门的背叛、长老的偷袭、妖兽山脉的亡命奔逃、生命的不断凋零……
洛小小破碎的讲述,在她眼前勾勒出一幅幅惨烈而绝望的流亡图景,充满了血与火、背叛与死亡的气息。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墙,落在了隔壁卧房床上单薄的身影上。
三万灵石,买下的不只是一纸丹方,更是这个已然支离破碎的宗门,最后一点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渺茫希望。
而今日城外,那不顾性命、决绝斩出的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