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张色漆样板在灯下流光溢彩,如同十片被凝固的霞光或深潭。沈星晚的目光在其间缓缓流转,指尖拂过那或深沉如夜、或明净如秋空、或古朴如鼎彝、或雅致如春水的漆面,感受着每一种颜色所传递出的截然不同的情绪与意境。
她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顾言那句“琴身的颜色,由你来定”。这不仅仅是一个选择,更像是一场考试,考验着她对这张“灵机”琴魂的理解,对她与顾言之间这段时光的感悟。
朱砂太艳,失之沉稳;石黄过亮,略显轻浮;栗壳色虽古雅,却似乎压不住“灵机”那内蕴的生机;纯黑固然经典,却少了些独特的韵味……她的目光一次次掠过,又一次次否决。
最终,她的指尖停在了一张颜色极为特殊的漆板上。
那颜色,初看是极为深沉的墨黑,但在灯光变换角度时,黑中却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幽深、如同雨过天青般的湛蓝底色,仿佛黎明前最深邃的夜空,又像是万丈寒潭之下的水色,沉静、神秘,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广阔与生机。
旁边的标签上,以古朴的笔触写着三个小字:“玄天青”。
沈星晚的心脏猛地一跳。
玄天,北方之天,代表冬藏与孕育,是万物归寂却又暗藏生机的颜色。青,则是东方之色,象征春生与希望。玄天青,正是这黑与青的极致融合,是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充满希望的时刻,是深潭静水之下涌动的暗流,是“灵机”琴胎那内敛的生机与即将破茧而出的力量最完美的视觉诠释!
就是它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拿起那张“玄天青”的色漆样板,走到顾言面前,递给他看。
“顾老师,我想用这个颜色。”
顾言接过漆板,就着灯光仔细端详。当他看到那黑中透青、深邃如夜的独特色泽时,深邃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芒。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星晚,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做出这个选择时内心所有的思量。
“为何是它?”他低沉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沈星晚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灵机’之琴,木胎初醒,纳音已成,其魂内蕴,其势待发。玄色取其沉静厚重,可载琴魂;青色蕴其生机活力,可彰灵性。玄天青,正是黑夜将尽、黎明初现之色,最配得上这张即将破茧而出的‘灵机’。”
她顿了顿,看着顾言的眼睛,补充道:“而且……它像极了我们相遇的那个雨夜,也像极了您带我看到的,后山黎明前的天空。”
沉静,神秘,却蕴含着照亮彼此世界的光芒和无限的未来。
顾言紧紧地盯着她,握着漆板的手指微微用力。沈星晚的这番话,不仅精准地道出了这张琴的“性格”,更触及了他们之间情感的核心。她读懂的,不仅仅是琴,更是他。
许久,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充满了毫无保留的认可。
髹漆,这门古老而神秘的技艺,终于正式开始。
顾言取来炼制好的顶级透明生漆作为底漆,又拿出那块“玄天青”的色漆样板,开始依照古法,进行繁复的调漆工序。色漆的调配并非简单的混合,需要根据底漆的特性、预期的色泽深度和透明度,加入不同比例的精炼桐油、矿物质颜料以及一些秘而不宣的辅料,在特定的温度湿度下,经过反复的研磨、搅拌、静置,直到漆液达到最理想的浓稠度、光泽度和色彩饱和度。
整个过程,顾言做得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位正在炼制金丹的方士。沈星晚在一旁协助,递送材料,记录数据,感受着那漆液在调配过程中气味和质感那极其微妙的变化。
当“玄天青”色漆最终调制成,盛在漆黑的漆碗中时,那颜色愈发显得深邃莫测,静置时如同墨玉,搅动时则泛出幽蓝的涟漪,美得惊心动魄。
第一遍上漆,依旧由顾言亲自执刷。他用那把人发制成的发刷,饱蘸漆液,手腕悬运,从岳山处起笔,顺着琴面的弧度,一笔接着一笔,均匀而流畅地将那玄天青色的漆液涂抹在已经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灰胎之上。漆刷过处,原本青灰色的琴胎迅速被一层幽深而富有光泽的色漆覆盖,如同被注入了墨色的血液,瞬间焕发出神秘而高雅的生命力。
沈星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玄天青色如何一点点吞噬灰胎,如何在那流畅的琴形上流淌、凝固,如何在不同的光线下变幻出深浅不一的幽蓝光泽。她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满足。这是她选定的颜色,正在由她最信赖的人,亲手赋予这张琴视觉上的灵魂。
第一遍漆完成,琴体被小心翼翼地送入荫房。大漆的干燥需要特定的温湿度,不能见风,不能见强光,只能静静地等待漆酶与空气中的水分发生作用,慢慢固化。这个过程,同样急不得。
等待的日子里,沈星晚除了日常功课,更多了一项工作——照料荫房。她需要定时监测里面的温湿度,根据情况调整水盆的数量或通风口的大小,确保漆膜能在最佳环境下缓慢而坚定地成型。她像呵护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呵护着这张正在经历最后蜕变的琴。
顾言则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制作琴弦和最终调试音准的准备工作上。他选用了上等的蚕丝,依照古法进行煮练、合股、上光,每一根琴弦都凝聚着心血。
一遍漆,一遍等待,一遍极其精细的打磨(用最细的沾了油的砂纸或木炭粉),然后再上第二遍漆……如此反复,足足七遍。
每一次开荫房,沈星晚都能看到琴身上的颜色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从最初单薄的覆盖,到逐渐浓郁深沉,再到最后那厚重如墨、却又在特定光线下透出湛湛青华的完美色泽。漆面也越来越光滑,越来越坚硬,光泽从最初的亮丽逐渐转为一种温润内敛、深不见底的宝光。
当第七遍面漆打磨推光完成,顾言和沈星晚一起,将这张已然脱胎换骨的“灵机”琴从荫房中请出,再次安置在金丝楠木大案之上时,整个工棚仿佛都为之一亮!
琴身通体玄天青色,如深潭静水,如雨过天青,沉静、神秘、高贵。漆面光滑如镜,温润如玉,光线流转间,那幽深的青色时隐时现,仿佛有生命在其中呼吸。岳山、承露、龙龈、雁足等紫棘木附件那深沉的色泽与琴身主体完美融合,更添几分古拙苍劲之气。
它静静地卧在那里,虽未张弦,却已气象自成,仿佛一位身着玄青深衣、即将抚琴的旷世雅士,充满了令人屏息的魅力。
沈星晚痴痴地看着这张完全按照她的设想、在她与顾言共同努力下诞生的杰作,胸中被巨大的成就感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感动充斥着。
顾言的目光也久久流连在琴身之上,那深邃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赞叹。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玄天青色的漆面,感受着那冰滑如玉的质感,低声叹道:
“玄天青……星晚,你为它选了一个最好的名字,也赋予了它最独特的灵魂。”
沈星晚抬起头,看向顾言,眼中水光潋滟,嘴角却扬起最明媚的笑容。
“它的灵魂,是我们一起唤醒的。”
星光悄然漫入,与工棚内温暖的灯光交融,笼罩着这张即将奏响千古清音的“玄天青”,也笼罩着这对因木结缘、因琴契心的匠人。
张弦之期,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