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的朝靴踏过太极殿的金砖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檐角的铜铃。
殿内的龙涎香变了味,混着焦糊的烛油气。太武帝拓跋焘斜倚在龙椅上,冕旒歪到左肩,露出半张青白的脸。案上的奏疏堆成小山,最上面那份《代郡灾后安置策》被撕了半角,碎纸片散落在地,像被风吹乱的雪。
\"臣陈五,参见陛下。\" 陈五跪在丹墀前,额头触到冰凉的石面。
拓跋焘的手指在龙案上敲出急促的鼓点。他突然抓起案头的玉杯砸向陈五,玉杯擦着陈五的鬓角撞在柱础上,碎成十几瓣:\"安置?安置个屁!代郡的粮车翻进冰窟窿,雁门的医正卷着药材跑了!你陈五不是能吗?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陈五的耳尖被玉屑划破,血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他想起三个月前,太武帝在长江边拍着他的肩说 \"陈卿的麦饼比刀枪管用\",此刻却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陛下,\" 陈五的声音发哑,\"代郡的粮是被山崩埋了,臣已调了幽州的粮补过去;雁门的医正... 是染了疫,臣让刘医正带着学徒去了。\"
\"放屁!\" 拓跋焘抄起砚台砸过来,墨汁溅在陈五的朝服上,染脏了玄鸟纹,\"你当朕是瞎子?长孙真的灵柩还在府里停着,安原的牌位刚送进太庙!朕的虎贲军,没死在柔然人的刀下,倒死在这破疫里!\"
丹墀下的群臣噤若寒蝉。陈五余光瞥见左班的周显捻着胡子,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右班的拓跋拔摸着玉扳指,拇指在刻着 \"共征\" 的地方反复摩挲 —— 那是安原生前所赠。
\"陛下,\" 陈五往前跪了半步,\"疫已见缓,平城的染病者从每日百例降到三十,臣让人在城外搭了粥棚,百姓都说...\"
\"住口!\" 拓跋焘突然笑了,笑声像夜枭叫,\"你当朕想听这些?你当朕不知道你在民间的名声?' 陈大人的甜饼能治病 '' 陈五的银镯镇瘟神 '!好得很,好得很!\" 他踉跄着站起来,冕旒上的珠串哗啦啦掉了几颗,\"朕是皇帝,还是你陈五是皇帝?\"
陈五的喉咙发紧。他想起昨夜在将军府,甜南举着他的银镯说:\"阿爹的镯子会发光,像星星。\" 此刻这镯子正贴着他的腕骨,凉得刺骨。
\"陛下,\" 他说,\"臣的名声,是百姓给的。百姓要的不是神,是能吃饱饭、不生病的日子。\"
拓跋焘的手按在腰间的玉具剑上,剑鞘上的云纹被他抠得发亮:\"你倒是会说!当年在鬼哭峡,你带着二十个牧民杀出血路时,可没这么多废话!\" 他突然踉跄着坐下,声音低得像叹息,\"你说... 朕是不是老了?\"
陈五抬头,看见皇帝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泪。他想起三年前,太武帝在甜市的草棚里啃他递的麦饼,说:\"这饼真甜,比宫里的蜜饯还甜。\" 那时的皇帝,眼里有火。
\"陛下,\" 陈五说,\"您没老。您只是... 累了。\"
\"累?\" 拓跋焘突然拍案而起,震得龙案上的酒坛翻倒,琥珀色的酒液漫过奏疏,\"朕不累!朕要亲征!朕要带着虎贲军再破柔然,再下淮南,让天下人知道,大魏的皇帝,不是病夫!\"
陈五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长孙真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说:\"某的虎贲军... 还没败在柔然人手里。\" 此刻皇帝的话,像把刀扎在他心上。
\"陛下,\" 他说,\"虎贲军折了三成,战马染疫的还没好利索。现在亲征,是拿士兵的命填。\"
\"填就填!\" 拓跋焘抄起酒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衣领,\"朕是皇帝,朕说的算!\" 他突然指着陈五,\"你,去调粮!去征兵!明日就发诏书!\"
陈五的朝服被冷汗浸透。他望着皇帝腰间的玉扳指 —— 那是安原生前所赠,刻着 \"共征\" 二字,此刻被酒液泡得发亮。
\"陛下,\" 他说,\"臣求您,先看看百姓的状纸。\"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西市的老妇说,粮价涨了三倍;北关的猎户说,狼灾又起;还有... 还有甜市的百姓,说互市的马道被雪封了。\"
拓跋焘的手突然抖了。他盯着陈五手里的状纸,像盯着什么脏东西:\"拿开!朕不想看!\" 他抓起龙案上的《起居注》撕成两半,\"什么 ' 太武皇帝亲征柔然 '' 太武皇帝饮马长江 ',都是放屁!朕连自己的士兵都守不住,算什么皇帝!\"
陈五的眼泪掉在金砖上,砸出个水痕。他想起甜市互市时,太武帝蹲在路边看胡汉百姓分麦饼,说:\"这才是朕要的天下。\" 此刻的天下,却被皇帝自己撕成了碎片。
\"陛下,\" 他说,\"您要的天下,不是杀出来的,是守出来的。长孙将军临死前攥着臣的银镯说 ' 胡汉同守 ',安原将军咽气前念着 ' 共征 '... 他们要的,是您守着百姓,不是您去拼命。\"
拓跋焘的动作顿住了。他望着陈五腕上的银镯,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胡汉同守... 共征... 好,好。\" 他踉跄着走下龙阶,蹲在陈五面前,\"陈卿,你说... 朕是不是错了?\"
陈五望着皇帝眼里的泪,伸手替他理了理冕旒:\"陛下,您只是迷了路。\"
殿外的雪下得急了。陈五退到殿外时,看见周显和拓跋拔站在廊下。周显的胡子上沾着雪,说:\"陈大人好手段,把陛下哄得跟孩子似的。\"
拓跋拔的拇指还在摩挲玉扳指:\"陈大人的银镯,倒比咱们的刀枪管用。\"
陈五摸了摸腕上的银镯,说:\"管用的不是镯子,是里面的字。\"
他转身走向雪地,靴底的冰碴子刮得金砖 \"吱呀\" 响。背后传来太武帝的声音:\"陈卿,明日陪朕去西市,看看百姓的麦饼。\"
陈五的脚步顿住了。他望着东方的鱼肚白,突然笑了。他知道,皇帝的迷路,该到头了。
深夜的将军府静得可怕。陈五坐在书房里,望着案上的玉具剑 —— 剑鞘上的云纹被他摸得发亮。窗外的雪又下了,落在长孙真的新坟上,像盖了层白被单。
\"阿爹,\" 甜南揉着眼睛进来,\"我给沙云喂了药,它没咳嗽了。\"
陈五抱起她,小姑娘的脸热得像团火:\"乖,睡吧。\"
甜南趴在他肩上,小声说:\"阿爹,我梦见陛下了。他骑着大老虎,在雪地里跑,说 ' 甜饼真甜 '。\"
陈五的眼泪掉在她的发顶。他想起甜市的医馆,甜南总爱蹲在门口数药罐,说 \"罐子多,病就少\"。现在,他要让这罐子,装下所有要守的命。
\"阿月,\" 他喊,\"把防瘟汤再熬一锅,给隔壁的张婶家送去。\"
阿月抱着药罐进来,手腕上的银镯和他的碰在一起,\"当\" 地响了一声:\"早熬好了。张婶家的小儿子,喝了汤说 ' 比甜饼还甜 '。\"
陈五望着窗外的雪,突然笑了。他知道,这场疫,还没打完。染病的人还在咳,药还不够,可他不怕了。
因为他是陈五,是镇南大将军,是太武帝的刀,是百姓的灯。就算疫漫平城,他也要把这护民的路,走到底。
沙云在马厩里打了个响鼻。陈五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脖子 —— 战马的皮毛已经不烫了,马耳支棱着,像往日一样精神。他想起退军时沙云驮着病号走了三天三夜,想起它在长江边咳嗽时的模样。
\"走,\" 他说,\"咱们去隔离区,看看新送来的病号。\"
沙云的马蹄溅起的雪粒打在他的护腕上,\"胡汉同守\" 的银镯被擦得发亮。他望着平城的街道,看见晨雾里有人抱着药包跑,有人扶着病号走,有人在粮行前排起了长队。
他知道,这场疫,会教会所有人一件事:命比刀枪金贵,守民比胜战重要。而他陈五,要做那个举着火把,在寒夜里守着光的人。
甜灯在他腰间发烫,金砂聚成个 \"安\" 字。他摸了摸银镯,突然明白:所谓 \"胡汉同守\",不是刻在银器上的字,是刻在每个百姓骨头上的暖,是雪地里互相递的蜜枣,是病中攥着的草骆驼,是所有在寒夜里不肯熄灭的光。
而此刻,太极殿里,拓跋焘正望着窗外的雪,手心里全是汗。他摸出怀里的密信,信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平城防疫得法,百姓渐安。\"
夜风卷着信角,把 \"安\" 字吹得猎猎作响。
陈五站在隔离区外,望着里面的病号,完全没注意到,街角的医馆里,刘医正正把最后一包麻黄分给老妇,药包上沾着他的血,却带着蜜枣的甜。
他只知道,今日,他要带着甜卫,带着麦饼,带着所有他要守住的人,去救人,去守命,去守住大魏的田。
因为这是他的路,是大魏的路,是所有吃着甜饼长大的娃娃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