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府的夜雨未曾停歇。
陈砚秋指腹擦过毕氏印坊门楣上干涸的墨迹,那乌黑竟顺着指纹渗入肌理,在皮下凝成\"崇宁\"二字的反文。坊内传来铜器碰撞的细响,不似人为,倒像是千百枚活字在字盘里自行跳动。
\"锁芯被熔了。\"薛冰蟾的璇玑匣第三层弹出一根银探针,针尖刚触及门缝就弯成钩状——锁孔里灌满了凝固的铅液,铅上留着几道锐器刮痕,形如《说文解字》中的\"刀\"部篆文。
孟九皋的竹杖突然横在二人面前。杖底沾着的泮池淤泥正冒出细密气泡,泥里夹杂的磁粉簌簌震颤,在青石板上排出北斗七星的形状。许慎柔蒙着药布的独眼转向西墙,茶枝从布缝里钻出,指向墙根处一滩尚未干透的血——那血渍边缘呈现出锯齿状,像是被某种带齿的铜器刮过。
印坊内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脆响。
三百六十个铜活字从字架上自行跌落,在青砖地面拼出一篇完整的《阿房宫赋》。最末\"楚人一炬\"的\"炬\"字突然弹起,啪地嵌入门板,溅起的碎木屑在空中组成个\"逃\"字。
\"是磁暴。\"孟九皋的竹杖在地上划出《梦溪笔谈》记载的磁偏角,\"这屋子底下埋了磁石阵。\"
破门的瞬间,陈砚秋的残印在腰间发烫。印坊正厅中央,五架转轮排字盘正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缓缓旋转,盘上的铜活字随着转动不断变换位置,排出的文章从《论语》变成《孟子》,又变成朝廷明令禁毁的《元佑党人奏议集》。北墙的字架上,所有\"王\"字部的活字都在颤动,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齐指向地板上的一道裂缝。
许慎柔的茶枝突然绷直。她蹲下身,银簪挑开地缝——下面露出半片青黑色的磁石,石面阴刻着\"同文枢密\"的朱印。薛冰蟾的冰刃插进地缝一撬,整块地板轰然塌陷,露出底下三丈见方的地窖。
腐臭味扑面而来。
地窖四壁钉着七排柏木架,每排架上摆满陶罐,罐口封着浸过蜡的桑皮纸。最近一个陶罐的封纸已经破裂,罐口垂出几缕花白头发——发丝间缠着枚小小的铜活字,是个\"罪\"字。孟九皋的竹杖敲碎陶罐,骨碌碌滚出个风干的人头,额头上烙着\"活字匠\"三字,口腔里塞着团发黑的丝帛。
\"《嘉佑集》残页。\"陈砚秋展开丝帛,苏洵的策论文字在霉斑间依稀可辨,\"是毕昇徒弟们的舌头。\"
薛冰蟾的璇玑匣完全展开,三百六十枚铜针悬浮成汴京街坊图。当她用冰刃挑起第二只陶罐时,所有铜针突然转向西北角——那里堆着七口包铁皮的樟木箱,箱体上布满指甲抓挠的痕迹。
第五口箱子锁着黄铜密码盘。盘面刻着《广韵》四声圈点符号,转轮边缘残留着血迹与碎肉。许慎柔的茶枝刺入锁眼,枝头白花吐出细丝,在锁芯里摸索片刻后,花瓣突然渗出鲜血——锁开了。
箱子里整齐码着十二层人皮。
每张皮都被硝制得薄如蝉翼,皮上用磁粉调墨抄写着完整《九经》。最上层的人皮右肩处有个\"毕\"字刺青,旁边小楷注明\"庆历五年四月收\"。陈砚秋的残印刚触及人皮,那些字迹就蠕动起来,在皮肤下重组为《活字印刷术》的秘方——\"取磁石粉二钱,混童男脑髓……\"
\"难怪字库暴动。\"孟九皋的竹杖挑起一张人皮对着油灯,光照下可见皮下血管纹路居然构成大宋疆域图,\"他们用活字匠的皮当字垫,怨气渗入铜活字。\"
西北墙角突然传来\"咯\"的一声轻响。
三百枚\"心\"字部的铜活字从架上飞起,暴雨般射向众人。薛冰蟾的冰刃舞成光幕,被击落的活字在地上弹跳着,每个字凹陷的笔画里都渗出黑血。许慎柔的银簪刺穿一枚活字,簪尖带出的不是铜屑,而是半截已经干枯的指骨——骨头上刻着\"崇宁元年禁\"五个小字。
\"箱子在动!\"
第七口樟木箱的锁链突然崩断。箱盖被顶开的瞬间,滚出个浑身赤裸的老者——他皮肤上密密麻麻刺满反写的文字,十指指甲都被拔去,指尖却沾着新鲜的墨汁。老者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突然张口吐出一枚铜活字,是个\"叛\"字。
\"毕成子?\"孟九皋的竹杖抵住老者下颌,\"庆历年间失踪的活字监造官?\"
老者的瞳孔已经浑浊,却精准地望向陈砚秋的残印。他颤抖的手突然插入自己腹腔,扯出一段肠子——肠壁上用金线绣着《活字禁约》全文,末尾盖着韩似道的私印。
地窖突然剧烈震动。
四壁的陶罐接连爆裂,上百个人头滚落地面,所有头颅的嘴都一张一合,发出铜活字碰撞般的声响。转轮排字盘上的活字自动跳动着,在空中组成篇新的奏章——\"崇宁二年五月十八日,活字匠三百六十人联名状告韩似道私设人皮字库……\"
许慎柔的茶枝突然刺入毕成子眉心。老者皮肤上的文字开始蠕动,顺着茶枝流向她的独眼——当最后一个\"冤\"字流入眼窝时,老者的身体轰然倒塌,皮下骨骼居然全是铜活字熔铸而成。
\"找磁源。\"薛冰蟾的璇玑匣射出一把铜针,钉住满地乱滚的人头,\"活字是被迫移动的。\"
陈砚秋的残印突然飞向地窖顶棚。印面血光照射下,可见横梁上阴刻着《禹迹图》——图中长江与黄河的河道里嵌满细小的磁石。当他伸手触碰黄河位置的磁石时,整张地图突然渗出黑水,水流在空气中组成韩府密室的立体图影:韩似道正将人皮铺在青铜板上,用活字锤敲打出新的《论语》注解。
\"是《同文种》最高阶——人皮拓印术。\"孟九皋的竹杖在地上画出三个同心圆,\"活字感应到母版召唤,才会自行排版禁书。\"
震动愈发剧烈。
字架上的铜活字如蝗群般飞向众人,在空中不断变换着攻击阵型——先是《周礼》\"八刑\"篇的文字化作箭矢,接着《春秋》\"弑君\"章句凝成长枪。薛冰蟾的冰刃削落一片\"诛\"字,那字裂开的瞬间竟溅出酸液,蚀穿了她的袖口。
许慎柔突然撕开全部药布。
她空洞的眼窝里伸出两根茶枝,枝头白花绽放的刹那,所有袭来的活字都停滞在半空——花瓣里飘出的茶香在空气中凝成《茶经》文字,与铜活字碰撞出清脆声响。孟九皋趁机将竹杖插入地缝,杖底石犀残片发出嗡鸣,震碎了西墙的砖石——墙后露出个磁石砌成的八卦炉,炉内燃烧的赫然是人皮与活字的混合物。
\"焚字炉。\"陈砚秋的残印压向炉口,印面血光与炉中青火相激,炸出七颗火星——每颗火星里都裹着个惨叫的活字匠魂魄,\"韩似道在炼字魂。\"
薛冰蟾的璇玑匣突然解体。三百六十枚零件飞向焚字炉,在炉口组成张细密的铜网——网上每个结点都刻着反写的\"活\"字。当第一缕魂魄撞上铜网时,整个绍兴府的狗突然集体狂吠,府学宫方向传来十二声钟响。
毕氏印坊的屋顶轰然坍塌。
月光透过瓦砾照进地窖,那些散落的铜活字突然全部立起,在光柱下自动排成篇新的文章——标题是《活字鸣冤录》,正文每个字都在渗血。陈砚秋伸手触碰最上方的\"冤\"字时,所有文字突然化作血箭,向着临安方向激射而去。
许慎柔的茶枝萎蔫落地。她摸索着捡起一枚带血的活字——是个残缺的\"活\"字,\"水\"旁已经熔化。孟九皋的竹杖挑起地上的人皮,就着月光细看——皮上的文字正在缓慢消失,就像被无形的拓印碑吸走了墨迹。
远处传来厢兵整齐的脚步声。
\"子时三刻,焚毁毕氏印坊——\"都头的吼叫声混着松油火把的噼啪声,\"奉枢密院札子,活字之术永禁!\"
陈砚秋最后看了一眼地窖。在火光吞没入口的瞬间,他看见三百六十个铜活字从灰烬中飞起,在夜空拼出《孟子》的最后一章——\"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