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珏手中的骨笔停在半空,笔尖一滴墨将落未落。晨光透过北斋的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那道刀疤如同一条蜈蚣,从左侧颧骨一直爬到衣领深处。
\"陈砚秋。\"他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粗陶,\"你长得像你母亲。\"
陈砚秋的柴刀还滴着血,刀尖却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温如珏的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捅进他胸腔最柔软的部分。
北斋内静得可怕。书架上的考卷按年份排列,从天圣五年到庆历四年,每一册都贴着朱笔标签:\"黜落存疑犯官子\"。温如珏身后的紫檀案上摊着本册子,陈砚秋一眼认出那是礼部专用的《进士录》——但纸质明显比官版更厚,边缘还残留着被火燎过的痕迹。
\"三十七年来,我修订了每一科的真实记录。\"温如珏用骨笔轻敲册子,笔杆竟是用人指骨磨成,\"你手里拿的官版《进士录》,三成都是冒籍的犯官之后。\"
周砚奴的独臂突然甩出三枚铜钱。铜钱破空之声未至,温如珏的袖中已飞出一道银光——是根细如发丝的银链,链头缀着枚骨制铃铛。铃铛在空中截住铜钱,发出清脆的\"叮\"声。
\"皇城司的铜钱问卜?\"温如珏轻笑,\"赵明烛连这都教给你了。\"
陈砚秋的刀尖向前递了半寸:\"崔判官后院埋的三十七具尸体,是你杀的。\"
\"是我救的。\"温如珏突然掀开案下的暗格,取出个乌木匣,\"景佑四年锁院夜,他们发现了题引秘密,本该被欧阳修活埋。我偷偷放走七个,可惜……\"
匣中整齐码着七枚翡翠扳指,每枚内侧都刻着\"誊录官\"三字。陈砚秋认出其中一枚属于柳七娘的丈夫——扳指边缘有道裂痕,与《黜落簿》记载的\"柳琮,指削\"吻合。
\"你母亲陈沅,也是我救的。\"温如珏的骨笔突然指向书架某处,\"教坊司的贱籍记录,原本写的是'承幸张耆,有孕'。\"
陈砚秋的视线随着骨笔移动。那里挂着幅泛黄的画像,画中琵琶女低眉信手,脖颈处一点朱砂痣与他记忆中生母的模样分毫不差。画像角落题着\"天圣九年枢密院宴\",下方还有一行被墨涂去的小字:\"张耆私宠\"。
\"张耆?\"周砚奴的独臂猛地攥紧,\"那个致仕的枢密使?\"
温如珏的骨笔在案上划出深深的刻痕:\"天圣九年他强占犯官女,事后怕丑事败露,要把怀孕的女子活埋。是我用三百两银子从教坊司赎的人,又伪造船工之女的身份……\"
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破窗声打断。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射入,一支钉在画像上,两支直奔温如珏咽喉。老人旋身避过,袖中银链如毒蛇般缠住第三支箭——箭杆上绑着个正在燃烧的火折子。
\"硫磺箭!\"周砚奴的独臂拽着陈砚秋扑倒。
爆炸的气浪掀翻了书架,数百册考卷如雪片般纷飞。温如珏的白发在火光中飞扬,他反手拍开身后机关,整面墙的书架突然向内翻转——露出后面黑洞洞的甬道。
\"北斋通着礼部档案库!\"他在浓烟中厉喝,\"他们要烧真档!\"
陈砚秋刚要追赶,却被漫天飘落的考卷阻了视线。某张残页飘到他眼前,上面记载的正是天圣五年潭州陈禹锡案——但与他此前所见不同,这份记录明确写着:\"陈禹锡实为顶罪,真犯张耆\"。
\"砚秋!\"周砚奴的嘶喊从甬道传来。
陈砚秋攥着残页冲进甬道。这条秘道比想象中长得多,墙壁上每隔十步就嵌着盏龟钮铜灯,灯油里混着麝香,与芸香阁地下的气味一模一样。
甬道尽头是间圆形石室,中央摆着七口黑漆棺材,排列成北斗七星状。温如珏站在天权位的棺材旁,正用骨笔撬开棺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桑皮纸卷宗,每卷都贴着\"犯官子女实录\"的标签。
\"礼部档案库只是幌子。\"温如珏的银链缠住某口棺材的锁头,\"真档都在这里。\"
锁链崩断的瞬间,石室顶部突然传来机括转动的轰响。数十支铁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温如珏的银链舞成光幕,仍被三支箭贯穿肩胛。陈砚秋的柴刀格开射向周砚奴的箭矢,自己左臂却被擦出一道血痕。
\"韩家的人来了。\"温如珏咳出一口血,指向天枢位的棺材,\"那口棺里……有你要的东西……\"
陈砚秋踹开棺盖的刹那,石室入口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火光中,十几个戴青铜面具的黑衣人持弩逼近,领头的赫然是曾在义庄纵火的独眼男子——此刻他的面具缺了右眼部分,露出里面溃烂的眼窝。
棺中躺着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具穿着朱色官袍的干尸。尸体双手交叠于腹前,掌中捧着个鎏金铜盒——盒盖上阴刻着\"景佑四年锁院录\"七个篆字。
\"欧阳修……\"周砚奴的独臂微微发抖,\"这是当年知贡举的官服!\"
独眼男子的弩箭已经上弦。陈砚秋抓起铜盒翻滚到棺材另一侧,箭簇深深钉入干尸胸口,激起一团青灰色的粉尘。温如珏的银链突然缠住周砚奴的腰,将她拽到天璇位的棺材后——
\"开盒!\"老人嘶吼,\"用血开!\"
陈砚秋咬破手指将血抹在铜盒锁眼。机括弹开的瞬间,石室突然剧烈震动,七口棺材同时喷出浓稠的白雾。雾气中,独眼男子发出非人的嚎叫——他的面具融化了,连带着剩下的半张脸皮。
铜盒里是叠用矾水写就的密信。陈砚秋借着火光辨认首行:\"景佑四年三月初七,臣欧阳修谨奏:锁院三日夜,宰相吕夷简命换考题七道,黜落三百六十人……\"
信纸突然被血浸透。温如珏不知何时已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支青铜短戟。他的银链死死缠着独眼男子的脖子,两人在地上翻滚扭打,撞翻了存放\"犯官子女实录\"的棺材。
\"带……走……\"老人最后的目光投向陈砚秋,手指艰难地指向石室顶部。
陈砚秋抬头望去,穹顶绘着幅巨大的星象图,其中北斗七星的位置镶着七颗夜明珠。而在天权星的位置,珠光照射下的地面有个不起眼的暗格。
独眼男子挣脱银链的刹那,周砚奴的铜钱射灭了四盏壁灯。黑暗中,陈砚秋扑向暗格,指尖触到个冰凉的铁环——
暗格弹开的瞬间,整座石室开始崩塌。他抓住里面的东西塞入怀中,在周砚奴的拉扯下冲向甬道。身后传来独眼男子凄厉的咒骂:\"温如珏!你就算死也要护着那小杂种——\"
最后的记忆是温如珏的笑声。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拍下机关,七口棺材同时沉入地底,连带吞没了所有追杀者。
***
他们从北斋的枯井爬出时,韩氏墨坊已经烧成一片火海。陈砚秋在晨光中展开从暗格取出的物件——是半块鱼符,背面刻着\"礼部题引司\"五个小字。
鱼符断裂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陈砚秋将它翻转过来,只见内侧用极细的笔触画了幅微缩地图:汴河某处码头标注着红点,旁边写着\"张耆私港\"。
周砚奴的独臂突然按住他的肩膀。顺着她指的方向,墨坊东墙外停着辆熟悉的马车——苏星凰的商队正在装载三十口\"墨汁\"木箱,最上面的箱子裂了条缝,露出里面森白的指骨。
\"追吗?\"周砚奴的铜钱在指间翻转。
陈砚秋望向怀中染血的密信。欧阳修的字迹在阳光下清晰可辨:\"……三百六十黜落者,实为灭口。吕相恐其知晓换题内情,着臣等取七誊录官指骨制活字,伪作旧题……\"
信的末尾附着份名单,首行赫然写着:\"潭州陈禹锡,天圣五年为张耆顶赃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