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国子监的墨池突然沸腾起来。
陈砚秋赶到时,池水已退去大半,裸露的池底裂开无数蛛网状的缝隙。蒸腾的热气中,三十七具身披儒服的骸骨正缓缓升起——每具骸骨的颈骨上都系着铜号牌,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色泽。最年轻的那具骸骨手中,还紧攥着半张未腐烂的考卷,纸上的\"犯讳\"二字朱批鲜艳如新。
\"景佑四年秋闱......\"墨娘子的铜钱串悬在池面上方,最旧的那枚开元通宝正剧烈震颤,\"被锁院三日的黜落者。\"
赵明烛的琉璃镜片映出骸骨异状——那些看似枯朽的骨殖内部,竟流动着金色的液体。每当夜风吹过,骨腔就发出《锁院赋》的吟诵声,音节与贡院癫狂考生们的呓语完全吻合。最骇人的是池壁上的刻痕:原本题咏风雅的诗词全数剥落,露出底层密密麻麻的党项密咒,正随着池水消退渐渐亮起幽蓝的光。
薛冰蟾的机关鸟俯冲入池。铁爪刚触及最前方的骸骨,那具骨架就\"咔嗒\"转动头颅,空荡荡的眼窝直勾勾对着陈砚秋。它齿列开合间,吐出一枚生锈的铜钥匙——形制与岭南鬼贡院囚室门锁完全一致。
\"以朱衣者之魂......\"墨娘子拾起钥匙,铜锈突然剥落,露出内层鎏金的西夏文,\"铸铁鹞子之翼。\"
池底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中央处的淤泥向上拱起,托出个三尺见方的锡盒。盒盖上用朱砂画着完整的河西走廊地图,而沙州位置嵌着片人耳——耳垂上的翡翠坠子,与陈砚秋生母留下的信物一模一样。
陈砚秋肋间的咒文突然暴长。金色纹路爬上他的脖颈,在喉结处凝成\"锁\"字。剧痛中他看见锡盒自动开启,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卷人皮——正是本届十二位考官背部的皮肤,每张皮上都刺着完整的军事布防图,墨迹中游动着细小的金虫。
\"活舆图......\"赵明烛的银针穿透最上方的人皮,带出一串血珠,\"他们用考官精血温养军情。\"
墨池残余的水面突然映出幻象。岭南鬼贡院的地下囚室里,十二具无皮尸身正跪在青铜鼎前。鼎中沸腾的不是水,而是混着金粉的灵鹫香——每当香气蒸腾,汴京阅卷房里的考官们就齐声呻吟,他们的皮肤上浮现出与幻象中完全相同的密文。
薛冰蟾的机关手甲刚触及锡盒,池底裂缝突然喷出青紫色的火焰。火舌舔舐过处,三十七具骸骨同时转身,它们的肋骨张开如伞骨,露出内腔里悬挂的鎏金小棺——每口棺中都躺着个巴掌大的考生偶人,胸前贴着本届秋闱的准考证。
\"是替魂术......\"墨娘子割破手腕,血线在空中结成八卦,\"他们把黜落者的怨气炼成咒引。\"
最年长的骸骨突然抬手。它的指骨插入自己颈椎,从骨缝里抽出一卷泛黄的绢书——正是景佑四年被焚毁的《锁院三日密档》残本。绢书展开的刹那,池壁上的党项密咒全部脱离石面,在空中组成铁鹞子骑兵的冲锋阵型。
陈砚秋怀中的《黜落簿》自动飞出。书页哗啦啦翻动,最新一页浮现出血字:\"庆历四年冬,墨池现骸,当以榜眼骨为匙,启鬼贡院地窖。\"字迹未干,血珠已滚落池底,被那些金色液体贪婪地吞噬。
\"兄为碑材......\"三百个声音突然从池底响起,与水晶棺中妹妹的语调一模一样,\"妹作题引......\"
锡盒中的十二卷人皮突然飞起。它们在陈砚秋头顶盘旋,每转一圈就剥落一层血雾。血雾凝结处,浮现出韩琦与西夏使节密谈的场景——宰相府的书案上,赫然摆着本届殿试的考题原本,而装订线用的是人筋。
赵明烛的镜片突然炸裂。无数碎片在空中组成星图,将人皮钉在池壁上。最中央的碎片映出骇人景象:墨池正下方有条暗道,通向个巨大的溶洞。洞中矗立着由三百具黜落者骸骨堆成的塔,塔顶放着口水晶棺——棺中少女的右臂皮肤正被刀笔缓缓剥离,制成新的题引。
\"砚秋......\"幻象中的妹妹突然睁开眼睛,没有瞳仁的眼白直视过来,\"我的耳朵在锡盒里......\"
陈砚秋肋间的\"锁\"字突然崩裂。血线如活蛇般窜向锡盒,缠绕住那片人耳。翡翠坠子炸开的刹那,池底彻底塌陷——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地宫入口。三十七具骸骨齐声长啸,它们的肋骨全部张开,鎏金小棺中的偶人纷纷爬出,落地就长成真人大小。
这些由怨气凝成的\"考生\"赤脚踏过池泥。它们踩过的位置,浮现出本届秋闱所有考官的姓名,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受贿金额与泄密军情。最年轻的偶人突然撕开胸膛,里面滚出个仍在跳动的心脏——心脏表面刻着《凉州词》全文,而心室中藏着半块未化的灵鹫香阳丸。
\"墨池轮回......\"墨娘子的铜钱全部锈蚀成粉,\"他们用科举怨气滋养西夏国运。\"
五更的梆子恰在此刻响起。所有幻象突然凝固,继而如镜面般破碎。池底只余那个锡盒静静躺着,盒中的人耳不知何时已化作灰烬——灰上残留着个翡翠色的\"冤\"字,正是用陈砚秋母亲的血脉秘术所书。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墨池时,薛冰蟾从淤泥中挖出了最后一样东西:半片烧焦的桑皮纸,上面是韩琦的亲笔——\"天圣二年进士陈峤窥破题引,当黜落其族三世\"。纸背还粘着片干枯的皮肤,刺着微缩的岭南鬼贡院全景图。
池水开始回涌。在浊流淹没一切前,陈砚秋看见自己的倒影突然咧嘴一笑——那笑容与青铜面具下的温如珏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