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铜锁在子夜时分发出锈蚀的轻响,昭宁攥着鎏金钥匙的指尖已泛青白。狱卒按约定躲在巷角灌酒,酸腐的梅子酒味混着潮湿的青苔气涌进鼻端,她数着砖缝里渗出的水痕,突然听见囚室深处传来织物撕裂的窸窣声。
“娘娘!”昭宁撞开朽木门时,玄色裙裾正从雕花床栏上垂落,皇后半张脸浸在阴影里,脖颈间的白绫勒出青紫色血痕。她扑过去托住那具轻得惊人的身子,腕间玉镯磕在木栏上碎成三瓣,恰如皇后临终前勾起的唇角——三分释然,七分怆然。
“昭宁……”皇后指尖摸索着她的掌心,塞给她半幅染血的素绢,“去西跨院第三间耳房,地砖下有慕容氏的……”喉间涌上血沫,她剧烈咳嗽着,绣着银线璇玑图的衣领洇开大片暗红,“星劫将至,帝星不落则永夜不熄……”
昭宁浑身发冷,看着皇后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窗外忽有鸦鸣掠过,月光从破瓦间漏进来,照亮素绢上歪扭的字迹:“每代星主须以本命星与帝星缔结契约,方能镇住二十八宿星轨。今岁紫薇垣亮如白昼,李淮舟——”最后三个字被血渍浸透,却仍能辨出笔锋凌厉如刀。
她攥紧手札后退半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三个月前在钦天监,她曾见李淮舟的命盘上紫薇星明灭不定,当时皇后还说“帝王星象自有天道护持”,原来早在那时,这局棋便已布下?
更漏声在远处敲了三下,昭宁忽然想起皇后说的西跨院。冷宫的西跨院早已荒废,去年冬月她来送炭时,曾见第三间耳房的门楣上缠着褪色的璇玑纹红绸——那是慕容氏女眷册封星主时的吉兆。
地砖下的木匣沾满霉灰,打开时却有檀香扑面而来。除了泛黄的手札,还有半枚断裂的玉佩,龙首纹路与李淮舟常佩的那枚凤首玉佩严丝合缝。昭宁指尖一颤,忽然记起三年前元宵宴,李淮舟将暖炉推到她面前时,腕间玉佩闪过的微光,竟与今日手札上所绘的帝星轨迹分毫不差。
“星主与帝星,本就是相生相克的命数。”手札第三页的字迹突然模糊,像是被泪水洇开,“当年姑母拼死封印永夜之门,却终究没算出……算出我慕容氏的星主,竟会爱上自己的帝星。”
窗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昭宁猛地合上木匣。月光在囚室石墙上投下斑驳树影,皇后的尸体还静静躺在那里,腕间戴着的,正是当年慕容氏星主继位时的九转玲珑镯。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皇后抱着她看星象,说“昭宁日后要做全天下最亮的星星”,却没说过,这颗星星的光芒,终要为帝星燃尽。
“小姐,狱卒快醒了!”青雀在窗外低声催促。昭宁将手札塞进衣襟,临走前取下自己的披帛盖在皇后脸上,银线绣的北斗七星在月光下明明灭灭,恰似皇后临终前未尽的话语。
西跨院的夜色比别处更浓,昭宁踩着腐叶走到第三间耳房,鞋跟突然磕到凸起的青砖。移开砖时,地下竟露出半幅褪色的璇玑图,箭头正指向东北方——那里是冷宫最深处的荒废佛堂,她曾在墙缝里见过南宫柔的名字,用朱砂画着无数未完成的星轨。
佛堂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昭宁摸着石壁点燃火折子,忽觉头顶有冷风灌下。抬头看去,藻井上竟悬着幅巨大的画卷,布帛边缘垂着的流苏已腐烂大半,却仍能辨出画中星芒殿的飞檐——那是先朝皇室祭天的所在,十年前因星劫突至而崩塌,如今竟在画中清晰如昨。
火折子的光掠过画卷中部,昭宁忽然屏住呼吸。星芒殿顶层的朱漆门上,密密麻麻爬满银色星纹,门楣上三个金箔大字“永夜之门”在晃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而门缝中渗出的黑雾里,隐约可见一座被星芒吞噬的都城,断壁残垣间漂浮着无数破碎的命盘。
“南宫柔……”昭宁想起手札里提到母亲,那位在星劫中失踪的前星主。画卷右下角有行极小的朱砂字:“门开之日,帝星归位”,墨迹未干,竟像是近日所写。她指尖划过画布,忽然触到凹凸的纹路——在永夜之门的门缝里,有人用银线绣了半颗破碎的星星,正是慕容氏星主的命星。
更漏声敲了五下,青雀在门外轻声催促。昭宁将画卷小心卷好,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轻响。她吹灭火折子的瞬间,佛堂西北角的砖石突然松动,露出半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门内传来若有若无的星轨转动声,竟与她心跳的节奏奇妙地重合。
走出冷宫时,天边已泛鱼肚白。昭宁摸着怀中的手札,想起皇后临终前的血字:“李淮舟正是命定的紫薇帝星”。三年前他在御花园折下木槿花插在她鬓边,说“昭宁的眼睛比星星还亮”;上个月他在朝会时力排众议,坚持让她参与钦天监改制——原来从相遇开始,便是星轨既定的纠缠。
宫墙转角处,鎏金马车的车轮碾过晨露。昭宁抬头,正看见李淮舟掀开帘子,月白广袖上绣的暗纹星图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恰似她昨夜在画卷上看见的帝星轨迹。他朝她招手时,袖口露出的半枚玉佩闪了闪,正是与她手中龙首玉佩相配的凤首。
“昨夜批阅奏章到子时,”李淮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倦,“听说你去了冷宫?”
昭宁垂下眼睫,指尖捏住袖中卷着的画卷边缘。他发间还别着她送的青玉簪,簪头雕的正是紫薇星官。手札里说“缔结契约需以星主半生修为为引”,可若告诉他,这契约一旦结成,她便再难有机会与他并肩看星,他会像先朝帝王那样,为了江山稳固而接受,还是会……
“陛下,”她忽然福了福身,“臣妾想去星芒殿为太后祈福。”
李淮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轻笑:“也好,朕让钦天监准备三牲祭礼。”他伸手替她拂开鬓角碎发,指腹掠过她耳垂时,昭宁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处有慕容氏星主的朱砂痣,此刻正发烫得惊人。
马车驶过转角,昭宁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手札最后一页的血字:“若帝星不愿缔结契约,星主须以命相殉,方能保天下十年太平。”晨风吹来,袖中画卷的边角滑出,露出画中永夜之门的一角,门缝里的黑雾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些,隐约能听见星劫呼啸的声音,正从遥远的先朝都城方向,渐渐逼近紫禁城的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