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并非总有高墙。
污血茧的消融无声无息,如同冬日玻璃上的霜花在初阳下悄然化为水痕,沿着裂隙蜿蜒流走。并非炸裂,也不是溶解,更像是构成它的那些粘稠、暗红、蕴含枯黄锈蚀的“存在”,在某种无法理解的外力干扰或内部循环彻底衰竭后,失去了凝聚的意志,惰性地坍缩、泄流、蒸发,最终只留下一点顽固的、焦油状的黑渍,紧紧吸附在冰冷开裂的地砖缝隙里,像大地无法拭去的疮疤。
裴烬跌落出来。
不是坠落,更像是被粘稠的“海洋”缓慢吐出,沉重地滚落在冰冷粗糙的、布满碎冰、污垢与扭曲金属残骸的地面上。撞击感并不强烈,身体像一块包裹着粗糙皮革的沉重木料,发出沉闷的磕碰声。
首先撞醒他的,是光。
不是污血茧内那种永远笼罩在暗红粘腻中的微光。
是真正的、无遮无拦的、城市清晨灰白色的天光。它从头顶那个被扭曲力量撕裂开的巨大豁口(仿佛是胎盘母体所在的那个空间崩塌后留下的)无情地涌入,像冰冷的探照灯,直直打在他身上。
眼睛猛地闭上,刺痛如同针扎。并非生理性的泪水,是感官被长期禁锢后突遭强光重击的本能痉挛。世界在他紧闭的眼皮背后旋转、炸裂成一片白炽的噪点。
冷。彻骨的、干燥的寒冷,与他习惯的粘稠冰冷的浸泡截然不同。这是暴露在流动空气中的、掠夺体温的干爽冷冽。皮肤(或者说,那层覆盖躯体、粗糙如皮革般的组织)瞬间绷紧,表层细微的倒刺根根倒伏,像受惊的爬虫。
然后,是气味。
太平间固有的消毒水、冷冻剂混合尸体腐败的残留气息已然淡薄。取而代之的是厚重如实质的尘埃味、水泥碎屑潮湿的土腥气、远处城市清晨特有的浑浊尾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活物早餐的油腻香气。无数种信息分子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涌入他(如今似乎极度发达的)嗅觉结构,在脑中炸开混乱的图谱。腐烂木头、铁锈、硝烟残留、汽油、不知名工业油脂……城市废墟的残酷香气。
声音是喧嚣的、立体的。
风穿过巨大豁口,发出高低起伏的呜咽,吹动远处未落尽的金属碎片,叮当作响。更远处,城市庞大机械的脉动隐隐传来——马达的低吼、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潮汐、遥远而模糊的电子机械音、甚至几声清晰的犬吠和人类模糊的喊叫。一个活着的、运转着的、与太平间死寂截然不同的巨大蜂巢噪音,层层叠叠地将他包裹。
他蜷缩着,脸埋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身体的本能抗拒着这信息爆炸般的感官侵袭。那层覆盖全身的“皮革”缓慢收紧、放松,似乎在努力适应这全新的、广阔到令人晕眩的环境。右肩连接处空悬的沉重感(那巨大的骨臂在茧壳消融的刹那,如同附着物般诡异地向内收缩、坍陷,化为一道坚硬冰冷、覆盖在右肩区域、延伸至手肘的奇异“骨质”结构,被一层紧贴的、布满细微龟裂纹路的惨白“皮质”包裹,末端没有手指,只是一个沉重凝练的钝形结构),此刻清晰无比,一种稳固却格格不入的“异物”感。
他需要确认自己……是什么样子。
极艰难地,他再次睁开了眼。
映入视野的,是覆盖在眼前的手臂皮肤。不再是人类的肤色,而是一种黯淡的、仿佛被反复鞣制的皮革色泽,表面布满极其细微的、纵横交错的龟裂纹路,如同古老河床的干涸照片。他试图动一下左手(那个只剩肩头、被新生物质平滑覆盖、偶尔传递微弱麻痒感的部位),结果只是徒劳——没有任何肢体可以驱动,只有一个冰冷平滑的弧面。
他费力地扭动脖颈(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齿轮),看向自己的身躯。
一片狼藉与诡异交融的景象。
腰际以下,那沉重的铅块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坚固却粗糙的覆盖物,颜色与他手臂的“皮革”接近,从腰腹平缓延伸,覆盖着残余的骨盆结构,形成类似某种…半身结构?其上沾满了污秽的泥垢、冷凝的水汽和不知名的暗色污渍。
胸前区域比较平坦,惨白“皮质”覆盖下的肌肉纹理轮廓坚硬得不自然,隐隐透出虬结盘绕的黑色“筋络”,如同某种活化的钢铁电缆嵌在皮肉里。最醒目的是胸腔正中,一个深深的、宛如熔炉出火口的凹陷疤痕,四周皮壳焦黑卷曲,内里一片深沉的漆黑,仿佛通向无底深渊。感知沉入其中,才能隐约捕捉到一丝微弱到难以觉察的、近乎凝固的脉动。
这就是他。
一个从污血地狱中爬出来的、破碎而重组的、带着异形特征的造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诞与麻木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意识深处,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
他在那片污秽冰冷的地上趴了很久,任凭喧嚣的城市脉动在身边奔流不息。直到晨光偏移,豁口投下的光影在地面移动了数尺的距离,他才如同生锈的机械人偶般,极缓慢地支撑起上身。
行动是笨拙的、迟滞的。沉重的身体(主要是那条无法理解的右臂和覆盖下半身的“护甲”)需要他花费巨大的心力去协调平衡。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轻微的骨骼摩擦音(是他自己的还是那附生右臂的?)和粗糙皮壳与地面砂砾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他就像一个刚刚被组装好、关节灌满了粗砂的废弃机器人,跌跌撞撞地,走向废墟边缘一个稍微干净、被阳光照射着的角落。
角落散落着一些建筑垃圾。一片巴掌大的、皱巴巴的铝箔糖纸在微风里抖动,反射着破碎的光点。红黄相间的俗丽包装,印着残缺的花体字广告词:“…甜蜜…一刻…”
裴烬的目光被那点闪烁牵住。
他走过去,笨拙地弯下腰(覆盖下半身的坚硬结构让他无法深蹲),用那只沉重、末端钝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轻薄的锡箔。
金属冰凉的触感,光滑又带着细微的颗粒纹理,清晰地透过那层粗糙的“皮壳”传递进来。一种奇异的、他几乎遗忘了的“精致”感。
阳光的温度,开始透过皮肤(那层异化的皮壳似乎对温度的感知异常敏感),渗透进来。冷冽的清晨空气中,那一小片晒着太阳的地方,像拥抱着一个隐形的暖炉。温暖的感觉沿着手臂,一路蔓延至沉冷的胸腔。麻木僵硬的感官,在这持续的温度照射下,如同浸泡在温水里的冰雕,开始极其缓慢地融解、复苏。
他靠在半截倾倒、裸露着钢筋的水泥墩子上,将那小小的糖纸举在灰白的日光下。
光线穿透皱褶,散射出细碎迷离的光晕。那些残缺的印刷字体在强光下模糊融化,只留下抽象的色彩与光的游戏。
指尖(钝形的末端)无意识地捻动着薄脆的锡箔。细碎的、“咔嚓咔嚓”的轻响在他耳边响起。这声音微小,却在太平间漫长死寂的对比下,如同悦耳的乐章。一种简单的、可控的、毫无意义的破坏,一种……纯粹的感官体验。
饥饿感就在这时,如同深海的巨鱼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搅动了腹中那片凝固了太久的空无。不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重的、不断加深的、向内塌陷的虚空。
他抬起头,透过废墟的豁口,望向远处。
城市喧嚣的声浪陡然变得清晰而富有指向性。
风送来更为真切的讯号:油脂煎炸的吱呀声,滚水沸腾的噗噗声,食物温热的蒸汽混合着廉价的油脂和谷物的香气……方向清晰明确——就在废墟外一条破败街道的转角。
他的喉咙深处,那干涸到失去存在感的部位,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一个几乎不可能产生唾液的器官,传达出纯粹而古老的欲望。
去。找。食物。
他笨拙地站起身。那半截阳光地带带来的暖意还残留在表皮。那片皱褶破碎、闪烁着廉价光芒的糖纸,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边缘微微嵌入皮壳表面的纹理。
他朝着食物的气息和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脚步依旧沉重迟缓,每一次落脚都踏起微小的尘埃云。
但他身体的核心,那条如同异形造物的右臂连接处的沉重“基座”内部,那沉寂如渊的、虬结盘绕的黑色“筋络”最深处,在温暖的阳光和无尽饥饿感的共同催促下,极其细微地、毫无征兆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沉睡亿万年、裹挟着星辰尘埃的彗星内核,终于在接近某个温暖星体时,释放出第一丝……微不可察的活泛信号。
它醒了。
它饿了。
而这具名为“裴烬”的躯壳,正载着它,一步步,踏出废墟的阴影,走向城市喧嚣的、混杂着机油味和煎饼果子香气的人间烟火。
阳光有点刺眼。
远处的叫卖声……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