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烟散得慢。冰台上那几坨刚砸下来的滚烫炉渣疙瘩,暗红的芯子慢慢收进了黑黢黢的铁皮壳里,嗤嗤的蒸汽声小了,只余下灼烤霜地留下的一片湿漉漉水渍。Ω刻痕那个熔穿的大窟窿还在冒烟,焦糊味混着金属冷却的腥锈气,熏得老方直皱眉。
他背靠冰凉的巨人残骸破口外壁,屁股底下垫着冻硬的霜壳子,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低头摊开右手掌——手心那块透红的“烙铁印”暗了些,只剩点皮肤底下闷闷的余温,像灶膛熄了火盖着的热灰。那点“滋滋”的暖烟也没了影儿。
“……真给铲炸了……”老方抹了把鼻尖上的霜花,对着空旷死寂的冰台嘟囔。这话像是对死不见尸的裴烬说的,也像给自己听。
冷风打着旋,卷起些刚落地不久、还没冻实的水汽,扑在脸上湿乎乎的。他扶着舱壁厚实的铆钉疙瘩,撑着身子站起来,腰杆子嘎嘣响,棉裤裆后摆让冰水浸湿了大半片,冻得直哆嗦。他往前踉跄走了几步,停在离那几坨冷却的黑红炉渣疙瘩丈把远的地方,不敢靠太近——那焦坑窟窿的余温还烤脸。
“小哥儿……你要在里头能听见,”他清了清冻哑的嗓子,对着光门湮灭、残留翻滚着熔融乱流的Ω焦坑窟窿喊,“可别怨老哥哥下铲子狠!你那纸片子……搭进去可不止一张‘粮票’了……”声音在空旷里飘,没个着落。
他转回头,浑浊的眼珠子在几坨巨大扭曲的炉渣疙瘩上慢慢扫过。那玩意儿像几个烧焦的铁疙瘩被人硬从炉膛里踹出来,棱角狰狞,表面裹着层黑油油的烧结壳子。形状?说是炉渣,倒更像……废车场砸瘪的铁皮壳子?或者……放大了几十倍、被炉火彻底烧融了边角的……煎饼鏊子残骸?
正盯着发愣,眼神扫过第三坨渣疙瘩底部时,老方身子猛地一僵!
那坨疙瘩塌了半边,翘起一个破败的黑铁尖角。就在那尖角下方,紧挨着焦痕遍布的冰面处——
一个人影!
蹲着!
身形不高,背对着他,穿着件洗得发白、肩膀磨透了几个小洞的蓝布褂子。那人的脊背弓着,头埋得很低,正伸出手,用食指在焦痕未消、冒着丝丝热气的冰面黑疙瘩上点划着什么。动作很轻,很专注。手指划过还温热的疙瘩皮,带起点点细微的灰沫。
太静了。
静得那手指摩擦疙瘩皮发出的“沙沙”声都清晰入耳。
老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冰天冻地的鬼地方,前脚光门炸了,后脚一个活人就冒出来蹲炉渣上划拉?!
“嘿!……那……那谁?!”他嗓子吊得老高,破了音,带着被冻住的惊恐,“干……干啥的?!”
那人影像是没听见,还埋着头,划拉的手指头停了一下,又继续。动作慢条斯理,透着一股子常年做惯灶上活计的细致劲。
“……问你话呢!”老方又惊又怒,更多的是被当空气的憋屈,抄起脚边一块冻结实的油泥疙瘩就砸了过去!泥块砸在对方脚边的疙瘩壁上,“噗”一声闷响,滚落下来。
那人影终于动了。
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挺直了脊背,转过头来。
一张脸。
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眉眼憨厚带点疲倦,鼻子宽扁,嘴巴习惯性地抿着点油渍印,两颊被灶火常年烘烤的有点酡红底子——赫然是刚才光门里闪过那“人影”!摊饼的!小老板?!
小老板的眼神飘过来。那眼神……没法形容。没有惊吓,没有好奇,甚至没有焦躁。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又像两口不见底的枯井,只在深处凝结着一层被油烟熏了几十年的漠然。
他没看老方惊恐的脸,视线只是轻轻落在老方那紧握的右手——手心还隐隐透红的烙印处。然后,视线才慢吞吞地、极其轻地抬了点角度,正好对着老方那张写满惊愕的老脸。
嘴巴微微张开,一个平静到诡异的、带着点炒菜颠勺时才有的顿挫调,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老方师傅?烙点新饼?火候……刚好了。”
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飘着,不带一丝热气。话里的意思,和眼前这冰窟窿鬼地方的诡异,差着十万八千里!
“烙……烙什么饼?!”老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朝后跳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指着冰台、炉渣、焦坑、光门消失的方位,又指指自己,又指指蹲在滚烫炉渣上,穿着单薄蓝布褂子却一丝不冷似的小老板,声音拔得尖利刺耳:“你……你到底是啥玩意儿?!刚那大炉门炸锅!那小伙子填进去了!你……你打哪冒出来的?!烙饼?!你他娘当这是你铺子后院呢?!”
小老板像是没听见这连珠炮的质问和惊惧。他平平静静地收回视线,低下头,又用那根粗糙油腻的手指,在那块被他划拉了大半的焦黑疙瘩皮上,轻轻一点,再一点。
随着指尖一点。
嗡……
极其细微的空间震动感传来。
那块巨大的、焦黑的炉渣疙瘩——被他手指点过的那一小块中心区域——冰冷的铁皮疙瘩表面,竟然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极其缓慢地向内“塌陷”了进去!这可不是简单的熔化,而是一种更为奇特的现象——消融!
就好像那灼热的冰块浸入了无形的酸液一般,炉渣疙瘩的表面在他手指的触碰下,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逐渐溶解。一个指头大小的、边缘极其光滑的凹陷小孔,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疙瘩皮上!
这个孔洞幽深不见底,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渊,透着纯粹的黑暗,让人不禁心生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