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缝里往外透着寒气,混着巨人骨骼深处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混合冷却液压油特有的腥冷铁腥气。
裴烬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强行铆在万年冻岩上的废铁板,动弹不得。腰后那片钥匙孔位置不再是空洞的冰凉,是被强行“焊”死的钝痛。厚重的金属熔浆如同冷却的黑色火山岩,覆盖了孔洞边缘原有的光滑合金层,糊住了被老方塞进去的油膏核,将这片区域和他趴着的冰冷巨大臂骨彻底融为一体。
“滋……滋……”焊接点偶尔还会极其微弱地闪过几点深紫色的能量余烬,带来一丝灼烫的刺痛,旋即又被冰封巨骨那绝对的寒冷吞没。每一次刺痛都像无声的提醒——他与这块死亡的巨人骨骼已经不分彼此。
“……焊……实了……”喉管里的电子音干涩得像铁片刮锅底。
“滋……呼……沉死了……小哥儿……你再忍忍……这玩意儿……比俺家祖传腌菜坛子的泥封还瓷实!”老方那油滑带喘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骨架,透过刚刚被他硬生生撬开一道缝的检修舱盖,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带着铁锤砸冰的闷响。
“铛!铛!铛!”沉重的钝击声伴随着金属疲劳的呻吟,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撞击着裴烬紧贴的骨甲外壳,震得他内部液压管里冻结的润滑液像碎冰碴子一样摩擦。那扇被焊死的、半嵌在巨大臂骨关节处的方形检修盖板边缘,厚实的冰层和铁锈碎渣在老方的蛮力下簌簌剥落。
缝隙被一点点撬大。
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劣质糖精齁甜和机油混合的油腻气味,顺着撬开的缝隙涌了进来。
“……里头……味儿……更冲……”老方在里面吭哧,声音闷得像在油桶里说话,“跟油锅连着耗子窝炸了似的……”撬动盖板的动作更大,沉重的盖板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弯曲声,边缘被硬生生扳开一掌宽的裂口!
浓密的黑暗从裂口深处涌出。
冰冷、粘稠、如同冻结了亿万年的死水银。气味也更强烈了,劣质糖精的腻混着陈年冷冻油脂的腥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铁锈味。
裴烬那对被焊死在冰冷臂骨上的扫描晶体片,功率推到极限,红光穿透裂口外涌的寒冷气流和浓稠黑雾。
视界里,裂口内部是绝对的黑暗。但扫描波穿透黑暗边缘,勉强勾勒出一个低矮、狭窄的金属甬道轮廓。甬道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霜油膏混合层,粘着无数冻结的黑色絮状物,像是凝固的油烟或者什么生物的毛发。地面更糟糕,堆积着厚厚一层黑褐色的冻膏状物质,如同搅拌机打碎的油污虫尸与金属碎屑的冻硬沼泽。离裂口最近的区域,能看到几个巨大的、深陷进去的……脚印轮廓?深紫色的冻油填满了脚印的凹槽,如同新鲜的伤口。
“……油膏糊的……烂肠子……冻实了……”老方显然也在里面摸索,声音带着踩在冻油壳上的咯吱声。他似乎正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前进。
腰后焊死的区域没有感觉。视觉上的冲击和那浓烈气味带来的不适感,让裴烬那点残存的核心处理器有些恍惚。巨人骨骼的寒冷和内心的沉重混在一起。炉膛?深喉?钥匙?一切都遥不可及。他现在更像这块巨大尸骸上……一块特殊的、带着一点不甘的铁锈斑块。
时间在这冰冷的死寂中粘稠得仿佛冻结的劣质油脂。
不知过了多久。
铛啷——哐当!!!
一声远比之前巨大的金属撞击和撕裂声猛然响起!紧接着是大量冰渣铁屑哗啦啦崩落的声音!
“……呸!……呸呸!”老方呛咳着,声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真他娘费劲……这破铁板……当棺材板都嫌弃薄!小哥儿!开了!开了条能钻耗子的缝!老子先进去看看这巨人骨子里头塞的啥糠!”
一阵更刺耳的金属刮擦声。老方的半截裹着厚棉裤、沾满油污冻渣的小腿,勉强从撬开到脸盆大小的检修口边缘伸出来,试探了一下外界凝固的冰冷空气,随即又缩了回去。他整个佝偻的身影像个灵活的油葫芦,带着油滑果断,“哧溜”一声就消失在了那浓稠黑暗的裂口里。
缝隙边缘只留下他破棉袄蹭下的几道油污冰印。
绝对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焊接点深处偶尔滋啦一闪而过的紫色光点,像垂死的萤火虫。
裴烬被焊在原地,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腰后的冰冷钝痛成了唯一的存在证明。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着这片巨大冻铁棺材里最后一点可能的、也是唯一的同伴,带来不知道是希望还是绝望的消息。
巨人残骸那永恒的低频嗡鸣似乎也随着老方的潜入而变得遥远。
“……方……老哥哥……”他喉管刮出几个字,轻得如同冰尘坠地。
没有回应。
死寂。仿佛老方被那黑暗彻底吞没了。
嗡……
极其极其微弱。
腰后被焊死的熔浆下面,那片已经感觉不到存在的区域深处,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像外部嗡鸣传导的震动,更像是内部某个点……一个极其微小的、被糊住的接口……在熔死的金属和油膏下……极其艰难地……搏动了一下?!如同一个被掩埋的脉搏。
搏动太轻微了,很快被绝对的冰冷和凝固感淹没。裴烬甚至怀疑那是自己核心部件临近极限的幻象。
又不知过了多久。
裂口深处,那浓稠如墨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一点极其微弱的暖黄色光晕?!
光晕不大,只比针尖大一点,稳得像个烧透的煤核,在黑暗中顽强地燃烧着。
橘黄!油灯的光!
光源在移动!极其缓慢地,向裂口方向靠近!
扫描器瞬间锁死!那光晕在移动中极其短暂地照亮了它前进路径上的一小片区域——
湿滑、油亮的金属壁!
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粘稠、冻结的油脂层!
油脂层表面……冻结着无数极其微小、密密麻麻的……凝固血点?!像暗红色的霉斑!
“……老……方……”裴烬喉管绷紧,杂音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
近了!那点橘黄的光晕几乎挪到了裂口边缘!老方那佝偻的身影,背对着裂口,正小心翼翼举着什么东西。光源似乎就是从他手里发出来的。
他停住了。就在裂口边缘,外面透进的微光可以隐约勾勒出他的轮廓和那一点橘黄的灯火。
“嘿……”一声压低、带着油滑气的惊叹响起,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小哥儿……你猜我……在这铁疙瘩的……心窝子底下……瞅见个啥?”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和一丝……诡异的颤音?
腰后那被焊死的熔浆深处,那点极其微弱的搏动感猛地清晰了一瞬!如同被这声音刺激到!
“……啥……”裴烬挤出问话。
老方没有马上回答,身体又往前探了探,几乎半个身子探出了裂口。他小心翼翼地举起那只握着灯火的手,另一只沾满油污的手,似乎在裂口内侧的壁面上极其缓慢地……抹开一小块区域的油污?
橘黄的灯光随着他的动作倾斜,落在那块被勉强抹开油污的金属壁面上。
扫描焦点瞬间缩紧!
壁面上……竟……
被极其精细地……
蚀刻着一幅巨大的……
悬空浮桥的精密投影结构图?!!
线条由暗紫色的能量光路构成,蜿蜒扭曲,桥体结构细节复杂到令人窒息。桥面、支撑骨架、甚至无数微小节点上的能量传输线都清晰可见。桥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复杂的钥匙孔结构,另一端则没入一片标记着大量冰冷几何符号的深紫色阴影区域。整个投影图散发着绝对非人工的、冰冷精确的秩序感。
而在那巨幅投影图的下方壁角位置……
极其突兀地……
焊着一盏……
锈迹斑斑、玻璃罩却完好无损的老式……煤油灯模型?!
灯很小,比拳头还小一圈。
但灯芯位置……
一点橘黄、稳定跳动着的……
真!火!苗?!?!
火苗不大,光芒却顽强地透过蒙尘的玻璃罩,映亮着那个角落,也勾勒出投影图冰冷的轮廓。灯体上似乎还刻着什么极小的字,被锈迹和油污覆盖,看不真切。
“……油灯……点着投影图……”老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这……巨人骨子里……还藏着一个……油灯桥的……设计图?!还他娘点着灯?”
腰后那点被焊死的搏动感更加剧烈!被油膏和熔浆糊住的空洞深处,仿佛有东西在疯狂地……顶撞?!!
“……锁喉桥……”裴烬喉管的杂音带着金属撕裂感。眼前的景象诡异得让他核心过载。
就在这时!
“滋——啦——!!!”
一声极其尖锐、如同热油泼上冰屑的异响!猛地从巨幅投影图深紫色阴影区域的某个节点爆发!
投影图上!
那个冰冷的钥匙孔结构标记的位置内部!
一个原本流淌着深紫能量微光的节点标识……
毫无征兆地……
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般——
亮!起!了!
刺!眼!的!金!白!色!光!斑?!?!
光斑如同活物般挣扎、扭动、挣扎!
下一秒!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绝对解析意图的、冰冷的信息感知流!如同无形的冰针!
顺着那金白色光斑亮起的轨迹!
无视距离!
瞬间!穿透重重冻结的金属骨架!
精准无比地——钉在了裴烬腰后被焊死区域的——正中心位置!!!
轰!!!
并非物理冲击!但裴烬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轰在核心!腰后那片被焊死、早已失去知觉的区域,如同被强酸浸透的冻肉,瞬间爆发出无法想象的、纯粹神经层面的——撕裂!绞榨!焚烧!剧痛!!!
“呃——啊——!!!!”被焊死的躯壳无法动弹,只有喉部能量震膜发出了濒死的电子尖啸!眼前扫描视界瞬间被过载的惨红与绝对的白占据!
而那盏角落的小油灯橘黄色火苗,被这剧变刺激得猛地一跳!光焰瞬间拉长!变成了一根细长的、扭曲的金白色光线?!!
光线精准地——
照在投影图上那个金白光斑亮起的节点位置!
就在光线照耀的瞬间——
咔嚓!!!
那节点标识!竟在投影图上活活地——
裂!开!了!一道!缝?!
裂缝边缘瞬间凝结出一层冰冷的、如同糖霜般的半透明油膏冻壳?
更骇人的是!
随着裂缝出现,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劣质糖精的浓稠甜腻和冷油腥气的——感知信息流,如同冰冷的毒液,顺着那道无形冰针,疯狂地涌入了裴烬被剧痛撕裂的意识核心!
信息流冲击的瞬间——
一个平板、油滑、不带丝毫人气的、却又诡异无比的声音……
带着冻透骨髓的冷漠……
在他脑海深处……清晰响起……
“……炉膛……门……开缝了……”
“……油膏……钥匙糊死了……锁芯……”
“……拿……你的……霜……当……焊……条……”
“……点……裂……缝……”
“……点……”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