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蛊族圣村旧址的清晨,被竹楼前那场鸡飞狗跳的“治心病”闹剧搅得生机勃勃。江疏月刀鞘带风,追着何济满场打转,火红的苗裙在晨曦中翻飞如蝶的唐蜜儿捂着脸躲在柳如烟身后,指缝里露出的耳尖红得滴血。慕容月抱着胳膊冷笑看戏,时不时火上浇油:“阿月!砍他左边!对!捅他腰眼!”唯有江映雪抱着焦尾琴,安静地站在溪畔,白绫覆眼的面容朝向喧嚣处,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笑意。
“阿月!停手!再打济某可就喊非礼了!”何济身形如鬼魅般在刀鞘的缝隙间游走,月白锦袍纤尘不染,嘴里还不忘讨饶,“济某给蜜儿妹妹治病,那是悬壶济世,医者仁心!你这醋吃得毫无道理!”
“谁吃醋!我剁了你这个登徒子!”江疏月气得俏脸通红,刀鞘舞得更急,带起的劲风刮得旁边晾晒的草药簌簌作响。
“哎呀,柳姐姐救命!”何济一个滑步躲到柳如烟身后,顺势揽住她柔软的腰肢,下巴搁在她肩头,对着追来的江疏月做鬼脸,“柳姐姐你看她,凶得像只母老虎,以后谁敢娶?”
柳如烟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揽得身子微僵,耳根泛红,却并未推开,只无奈地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公子,莫要再逗阿月了。蜜儿妹妹的脸都快烧着了。”
躲在柳如烟另一侧的唐蜜儿闻言,更是嘤咛一声,把脸彻底埋进了柳如烟臂弯里,露出的后颈都红透了。
“好了好了,不闹了。”何济见好就收,从柳如烟身后探出头,对着气呼呼的江疏月正色道,“阿月,济某真没占便宜。蜜儿妹妹那情蛊躁动,灼伤心脉,方才若非济某及时以金针渡穴,调和阴阳,此刻她心口怕已如炭烧火燎。不信你问她,现在是不是浑身舒畅,心绪平和?”
江疏月狐疑地看向唐蜜儿。唐蜜儿从柳如烟臂弯里抬起一点头,飞快地瞥了何济一眼,又迅速低下,声如蚊呐:“…是…是好些了…”
“你看!”何济得意地挑眉,这才松开揽着柳如烟的手,整了整衣襟,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济某这妙手仁心,日月可鉴。阿月,你欠济某一个道歉。”
“道你个头!”江疏月收回刀鞘,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走到溪边,捧起冰凉的溪水洗脸降温,只是那耳根的红晕久久未散。
一场闹剧总算平息。众人随着终于肯露脸的唐蜜儿,走进了那座最大的、保存尚算完好的竹楼。楼内陈设简朴却充满异域风情,竹墙上挂着色彩斑斓的蜡染布和晒干的草药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和烟火气。竹楼一角,一位白发苍苍、脸上绘着神秘靛蓝图腾的老妪正用陶罐熬煮着什么,药香浓郁。
“婆婆!”唐蜜儿跑过去,亲昵地挽住老妪的胳膊,“我回来啦!还带了…带了几个朋友。”
老妪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扫过何济一行人,目光尤其在何济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用枯瘦的手拍了拍唐蜜儿的手背。
“婆婆是我们寨子的大祭司,也是唯一的药师了。”唐蜜儿低声介绍,眼中带着孺慕。
何济上前一步,对着老妪恭敬一揖:“晚辈何济,见过前辈。擅闯贵地,多有叨扰。”
老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指了指旁边铺着兽皮的竹席,示意众人落座。她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何济脸上,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了点陶罐里滚烫的药汁,在竹制的小几上,颤巍巍地画下一个扭曲诡异的符号。
那符号形似一只盘踞的毒虫,透着古老邪异的气息。
唐蜜儿脸色微变:“婆婆说…有‘影鸦’在窥视寨子。”
“影鸦?”慕容月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被秘法豢养的蛊鸟,目力极佳,无声无息,专司窥探。”唐蜜儿神色凝重,“墨尘的人!他们果然跟来了!”
“阴魂不散。”江疏月握紧了刀柄。
“窥视?”何济却笑了,指尖在竹几上那个毒虫符号旁边,也画下一个符号——一个极其简练、却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风”字!字迹清隽,带着无形的锋锐之气!“让他们看。济某正愁没人把‘天命者’莅临苗疆、与蛊族重修旧好的消息传出去呢。”
他指尖在那“风”字最后一笔上轻轻一点,一股无形的波动如同涟漪般散开,瞬间笼罩了整个竹楼,甚至隐隐扩散到溪谷之外!楼外树梢上,几只普通的山雀仿佛受到惊吓,扑棱棱飞走。
“你做了什么?”唐蜜儿惊讶地看着他。
“一点小把戏,扰乱气机罢了。”何济收回手,笑容狡黠,“影鸦所见,只会是扭曲模糊的影像,如同雾里看花。让他们猜去,急死他们。”
老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对着何济缓缓点了点头,喉咙里又嗬嗬两声。
唐蜜儿翻译道:“婆婆说…贵客有神鬼莫测之能。寨子简陋,请自便。她要去准备‘安魂草’,给贵客祛除山野秽气。”老妪颤巍巍起身,走向竹楼深处。
“婆婆慢走。”何济恭敬目送,随即转向众人,伸了个懒腰,“好了,追兵暂时成了瞎子,咱们也该安顿下来,想想怎么把蜜儿妹妹这圣村,变成真正的‘聚宝盆’了。月儿妹妹,你商路广,苗疆的‘七心海棠’、‘碧磷石’、‘云雾茶’,在武陵城能卖出什么价?”
慕容月立刻来了精神,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金算盘,噼里啪啦拨弄起来:“七心海棠是解毒圣药,有价无市!碧磷石磨粉入药,安神定惊,江南那些富商太太抢着要!云雾茶更不用说…等等!”她猛地抬头,狐疑地盯着何济,“你又想空手套白狼?本少主出钱出力,你坐享其成?”
“怎么会!”何济一脸无辜,“济某出技术!蜜儿妹妹出资源!妹妹你出资金!咱们这叫…强强联合,三赢!”他踱到唐蜜儿身边,顺手从她发间拈下一片草叶,“蜜儿妹妹负责把七心海棠种得漫山遍野,把碧磷石挖得堆成小山,把云雾茶采得清香四溢…济某负责开方子、定品级、打招牌,保证让这些东西身价翻百倍!月儿妹妹嘛,就负责数钱数到手抽筋,如何?”
唐蜜儿被他指尖拂过发梢的触感激得微微一颤,又被他描绘的前景说得心头火热,嘴上却硬:“哼!说得轻巧!种药挖矿采茶不要人手啊?寨子里就剩这么点老弱…”
“人手?”何济打断她,目光扫过溪谷外莽莽群山,“这十万大山里,避祸的、流亡的、活不下去的山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济某只需放出消息,天命者在蛊族圣村开设‘万安堂’,施药义诊,分田拓荒…你说,会有多少人来投奔?”
唐蜜儿和慕容月都愣住了。这手笔…太大了!
“你…你真要在这里开医馆?”唐蜜儿声音有些发颤。
“医者父母心嘛。”何济一本正经,“顺便…帮蜜儿妹妹招点壮劳力,重建家园。柳姐姐,”他转向一直安静聆听的柳如烟,“到时候还得劳烦姐姐坐镇琴台,以清音安抚人心,涤荡山野戾气。”
柳如烟温婉颔首:“公子仁心,如烟自当尽力。”
“那我呢?”江疏月抱着刀,冷冷插话。
“阿月当然是济某的贴身护卫兼…监工头子。”何济笑嘻嘻道,“谁偷懒耍滑,阿月你就用刀鞘抽他屁股!”
“滚!”
竹楼内再次响起笑闹声。蓝图初绘,生机勃勃的气氛冲淡了流亡的阴霾。何济与慕容月讨价还价,规划商路;与唐蜜儿讨论蛊虫如何辅助培植珍稀草药;柳如烟则开始调试琴弦,构思安抚人心的曲调。江疏月虽冷着脸,却也默默走到竹楼窗边,警惕地观察着谷外动静。江映雪抱着焦尾琴,坐在角落的竹凳上,白绫覆眼,仿佛在聆听这喧闹中的生机,又仿佛神游物外。
无人知晓,千里之外的武陵城,一处清雅僻静的别院深处。
月色如水,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临窗的书案上。书案一角,青玉香炉里,一缕清雅的兰香袅袅升起。案后,一身素雅襦裙的沈雁秋正襟危坐,青丝松松挽起,露出纤秀的颈项。她面前铺展着一张上好的雪浪宣,纤纤玉指执着一管紫毫小楷,蘸饱了浓墨,正一笔一划,极其专注地抄写着经文。
笔锋圆润内敛,字迹清丽秀雅,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复次曼殊室利,彼药师琉璃光如来得菩提时,由本愿力,观诸有情,遇众病苦,瘦挛干消,黄热等病,或被魇魅蛊毒所中,或复短命,或时横死…“
她的笔尖在“蛊毒”二字上微微一顿,墨迹略洇开一小团。秀美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微风拂过的一丝涟漪。眼前仿佛闪过那人玩世不恭的笑脸,耳边似乎响起他清越中带着点惫懒的声音。苗疆…蛊毒…他此刻,可还安好?
一滴墨,无声地滴落在宣纸边缘,晕开一小团深色。
沈雁秋轻轻吸了一口气,放下紫毫,用一方素净的丝帕,极其小心地按去那滴多余的墨迹。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重新提笔,凝神静气,继续抄写,笔锋却比之前更加沉静内敛,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欲令是等病苦消除,所求愿满…“
夜风微凉,拂动案头的经卷。烛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美的轮廓,也映出那眼底深处,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抄经祈福…是她此刻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只愿这字字虔诚,能上达天听,护佑那人…平安顺遂。
抄完最后一笔“满”字,她搁下笔,对着案上墨迹未干的经文,双手合十,闭上双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无声默祷。
良久,她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将抄好的经文卷起,用一根淡青色的丝带系好,放入案旁一个早已备好的、垫着柔软丝绒的紫檀木匣中。匣内,已整整齐齐码放了七八卷同样的经文。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出神。月光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平添几分孤寂。
“小姐,”一个穿着青色婢女服饰、容貌清秀的少女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盏温热的参茶放在案角,低声道,“夜深了,该歇息了。您都抄了好几个时辰了。”
沈雁秋回过神,端起参茶,指尖感受着瓷杯传来的暖意,轻轻抿了一口:“知道了,青黛。这就歇。”声音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青黛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小姐…您又在为何公子祈福了?他…他身边有那么多…红颜知己,个个本事了得,定能护他周全的。您何必…”
“青黛。”沈雁秋放下茶杯,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慎言。何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身陷险境,我力薄,唯以此心此念,祈愿他平安。此乃本分,与他人无关。”
“是…奴婢多嘴了。”青黛低下头。
“下去吧。”沈雁秋挥挥手。
青黛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重归寂静。沈雁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紫檀木匣上,指尖轻轻拂过匣面冰凉的纹理。许久,她起身,从书案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灰色蜡丸。
指尖微微用力,蜡丸碎裂,露出一张卷得极细的薄纸。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
“苗疆有变,墨尘倾巢。目标:守陵人,天命者。伺机而动。”
烛火跳跃了一下,将沈雁秋沉静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她盯着那行小字,眸底深处,那抹忧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她沉默地将纸条凑近烛火。
火舌温柔地舔舐上来,瞬间将纸条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在书案上。
她拿起案上那方素净的丝帕,极其细致地将灰烬拂去,不留一丝痕迹。然后重新铺开一张新的雪浪宣,提起紫毫,蘸墨,凝神静气。
笔锋落下,依旧是那清丽圆润的小楷,依旧是那虔诚的经文。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窗棂外,更深露重。一只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飞蛾,不知何时悄然停驻在窗纱上,细长的触须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聆听着室内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那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