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缓缓摇头:“我虽是地下人,可我也是苍雪的贴身护卫,鬼烛大人,我心意已决。”
鬼烛没有想到晚照这么坚决,枯瘦的手指骤然收紧,良久,喉间滚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鬼烛长老,容我多事说一句。”诗魄忍不住劝道,“我们常年在地下挖密道,勘测寒山地下的情形。根据这么多年我们的观测,寒山这一带的暖流温度越来越高,地下活动也越来越频繁,而且能观察到的动物也还在往北方迁徙,并没有停下来。你们留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晚照从怀中取出丝绢包裹的芯片:“坠子里的芯片我取出来了,我们一起去寒山,便能知晓族人真正的来历。”
鬼烛在听到“来历”二字时身子微微一震:“待这几日我和大家商议一下,再做决断。”
诗魄听他口气松动了,继续劝道:“不错。你们要是愿意跟我们去寒山,我们可以一起从那边寒山密道绕回去。寒山密道最宽阔,本就是为了避难修建的,就是比较绕,出去要走上一个多月。”
鬼烛若有所思:“若要出去,倒也不用这么长时间。”
晚照连忙问:“怎么说?”
鬼烛笑了笑:“我叫阿广带几个探路者带你们出去便是。这里是无夜宫,往那边走是菊序城。菊序城发过水灾,因为地下暖流改道冲进了蜜水,蜜水就跟着泛滥了。那时候还留了不少暖泉冲开的裂口,从那里出去是最快的。”
晚照又惊又喜:“你们也知道菊序城?”
鬼烛点头:“那一段地下毁掉了八九成,要过来必须要从地上走。我们便是从那里过来的。”
“从这里到菊序城要多久?”
“十来天就行了。”
诗魄不可置信:“这么快?这差不多是桃浪到菊序城的直线距离。但陆路上还要绕几处山林。”
“菊序到这边不走密道,走原来地震撕开的口子,所以比你们的密道绕起来要快。只是那口子十分狭小,非要探路者带你们过去不可。”
说到这里,众人一听回去的路程能大大缩短,都喜得摩拳擦掌。所有人顿时沸腾起来,恨不得立刻开始准备回寒山的物资和行囊。
三日后的清晨,当苍雪正在整理行装时,门外传来规律的叩击声。
推开门,只见鬼烛佝偻的身影立在门外:“请二位跟我来。”他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沙哑,“我们全族……已经做好决断。”
二人知道事关重大,平日有什么事情,鬼烛都是托人传话,如今亲自登门拜访,显然极为看重此事。
二人跟着鬼烛穿过街道,很快便能看到前方开阔的平地上密密麻麻坐满了地下人。他们像一片黑色的礁石群,沉默地铺展到视野尽头。
连苍黄和生烟,还有诗魄、生墨和那一群器师都来了,也跟着人群一起坐在地上。他们还从未见过地下人讨论什么事情这样郑重其事。
晚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们……这是怎么了?”
鬼烛一脸严肃,也在晚照面前坐了下来。无夜宫里的萤火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将那张本就苍老的面容衬得愈发肃穆。
浅浅抱着阿灯,低头抿着嘴不说话,神色戚然。
“大王。”鬼烛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最深处传来,“我们最后决定还是生活在这无夜宫里。永夜与否,生死存亡,听天由命。”
晚照和苍雪都十分意外,因为在他们看来,和他们一起去寒山是要活命的唯一办法。
晚照道:“为何?你们不想知道自己的来历?”
“几百年来,我们生于黑暗,长于黑暗。这些过去,都不重要了。”鬼烛道,“去寒山迟早要面对和地表人的生存争斗,可能在永夜来临之前,我们就已经被灭族了。”
“不会的。”晚照双手握拳,急切地说道,“地表人也是因为不知道你们性子淳朴善良,若他们知道,定然会善待你们。”
“是吗?你确定?”鬼烛笑了一下,“大王,我听过你的身世,你的性子也是淳朴善良,和我们如出一辙,可你初来地表的时候,有人善待于你了吗?”
晚照一时语塞,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被虐打溃烂的伤口,饥饿时吃的垃圾,还有那些锥心刺骨的孤独。若不是那年苍雪执意将他留在寒山……他恐怕早就魂归西天。
鬼烛道:“更何况这一次,并不是简单地求寒山收留我们。永夜真的要来,那吃的、喝的、用的必然越来越少,最后地表人和我们地下部落,一定会生死相争。最后即便有人来救我们,能登上飞船的也未必是我们。大王,人嘛,早死晚死都是死,死在地下和死在寒山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一路逃难来到这里已经死了无数的人,消失了无数的部落,我们不想最后还要经历一场屠杀和浩劫。”
鬼烛说得十分严重,却又不无道理。
晚照对众地下人大声问道:“你们也都这样想吗?有没有人想同我一起去寒山?”
晚照的声音很大,震得地宫里嗡嗡作响。可是朱雀人一改往日的热情,都是一片寂静。
晚照又问:“你们没有一个人愿意随我去寒山?”
回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浅浅忽然在一旁轻轻啜泣起来。
鬼烛道:“大王,你放心,我让阿广带几个探路者,到时候给你们在前面探路,带你们出去。”话音刚落,阿广、毛桃、阿怪和四、五个四肢都很长的人一齐站起来,大声道:“大王,我们带你们出去!”
浅浅再也忍不住,抱着阿灯“哇”地一声哭出来。阿灯在她怀中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也跟着哇哇大哭。
鬼烛眉头拧成一团,大声质问道:“浅浅,你这是做什么?”
浅浅抽噎着说道:“我……我舍不得大王,我想带着阿灯跟大王去寒山。”
“你要去寒山?”鬼烛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一个人去寒山,又不是大王的女人,去了谁会护着你?谁会护着阿灯?”
鬼烛说得有道理,浅浅只低头哭着,并不说话。两个瘦弱的肩膀在光影间一耸一耸。
鬼烛叹了一口气,还是不死心,转过头来问道:“大王,你真不留在我们这里?”
晚照摇摇头。
“鬼烛长老。”诗魄站起身来劝道,“这片暗流从极夜方向延伸过来,温度越来越高,说不定将来也会喷发……”
鬼烛还是摇头:“此事我们心意已决,休要再提了。”接着他将手一伸,“来,拿酒来。”
身边的几个地下人七手八脚地将早就准备好的几个大罐子抬过来,似乎他们也早就预料到晚照他们不会留在无夜宫一样。
坛身落满灰尘,显然已窖藏多年。
鬼烛笑道:“这是我们找到的陈年好酒。”
苍黄十分意外,他来到无夜宫,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研究地下室里的模拟宇宙,不曾留意到仓库中还有数十坛密封的陈酿。他心中酸涩,原来父皇在这里已经准备得十分完备。
说话间,几个地下人给众人分发酒碗,又一一给所有人斟满酒。一阵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竟是“皆不是”的醇厚气息。
“满上!”鬼烛伸出一只手来,高举酒碗,对晚照大声道,“来!大王!我们饮了这一杯酒,愿大王前路坦荡!”说完,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将那一只粗泥碗摔在了地上。
“好!多谢鬼烛大人!”晚照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也将那一只泥碗摔在地上。
跟着,朱雀部众人,连同浅浅、还有苍雪、诗魄、苍黄、生烟、生墨等等器师也都将酒一饮而尽,接着是乒铃乓啷酒碗摔碎的声音。接着,不知谁大喊一声:“大王!”
整个地宫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