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太阳没有从西边升起来,我倒是难得起了个大早。
懒人起早了很容易膨胀。我平时十点以后才起床,习惯于早饭午饭一起吃,现在起得早了野心勃勃,就去胡同口大槐树旁的“老山东”煎饼摊买了个“豪华版”沂蒙山杂粮煎饼,又嘱咐摊主往里面加了火腿肠、鸡排和辣条等配菜,以满我早起的口腹之欲。
山东煎饼,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它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历经岁月沉淀,成为山东地区极具代表性的传统美食。
在过去,山东多山地,农作物以粗粮为主,勤劳智慧的山东人民为了便于保存和食用粮食,发明了煎饼这种独特的食物。它最初或许只是一种简单的果腹之物,却凭借着独特的制作工艺和质朴的口感传承千年。
山东煎饼的美味令人难以忘怀。一张薄如蝉翼的煎饼,散发着粮食特有的清香。它的原料多样,常见的有玉米、小麦、高粱等粗粮磨成的面糊。摊制时,师傅将面糊均匀地铺在烧热的鏊子上,用特制的工具快速旋转摊平,随着温度升高,面糊渐渐成型,边缘微微翘起,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刚出锅的煎饼口感酥脆,咬上一口,“嘎吱”作响,越嚼越香。可以搭配各种食材,卷入鲜嫩的大葱,蘸上浓郁的甜面酱,葱香、酱香与煎饼的麦香完美融合;亦或卷入鸡蛋、油条,丰富的口感层次让人欲罢不能。
我从小就爱吃山东煎饼这类吃食,想必和老祖宗是山东人有关系,但不得不遗憾地表示,根据我对古代生活水平的认识,在被俘虏到东北之前,我这位老祖宗估计穷的吃不起有菜有肉的煎饼,过年时候犒劳自己最多也就吃个棒子面煎饼卷大葱。
吃完煎饼,我习惯性地静以消食,我向来觉得吃饱了就乱跑容易胃下垂,于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马扎上剔牙,顺便和摊主扯起闲篇儿。
“您这煎饼,做的太地道啦,绝对正宗山东味儿。”我打心眼里赞美道。
“你还挺会吃,会吃的人都有福,看你这长相,绝对是有福之人。俺这煎饼,可好吃咧!”
“您怎么混到京城的?”
“俺那里穷啊,俺是山东临沂费县的。俺十五六就跟着俺爸爸出来做煎饼咧!”
“老爷子还挺有经济头脑!”
“唉,他能有啥头脑啊!就是个老农民!想当年,我和他辛辛苦苦地攒了两万块钱,那可真是吃尽了苦头啊!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想哭。当时我就跟他说,咱们用这些钱在京城找个临街的地方买间屋子,做点小生意,这样既不用风吹日晒,还能多挣点钱。可我爹他就是不听我的,非要回老家盖房子。”
“你瞧瞧现在这京城的房价,简直是一路飙升,都快涨到天上去啦!要是他当初能听我一句劝,买下那间临街的屋子,那可就真是发大财啦!你想想看,那间屋子地理位置多好啊,人流量大,做生意肯定能赚得盆满钵满。可当时就是太犹豫了,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再看看我这一辈子,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卖煎饼,就算把这一辈子都搭进去,恐怕也挣不了那么多钱呢!可现在呢,老家的房子虽然盖得挺不错,一砖到顶,比以前那些老地主住的房子都要好,可根本没人住啊!这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多钱去盖吗?真是太可惜啦!”
“要是当时在京城买了房子,发了大财,我早就不用这么辛苦地卖煎饼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累得要死,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我也能好好歇歇,享享清福了。”
看着他那如老树皮般皴裂的手和黑乎乎的指甲,我不禁深以为然。
“您父亲不后悔啊?”
“后悔什么,他早死了”,摊主有点神伤地补充道,“他死的时候,京城房子还不值钱呢。他也没大享福。你们生在京城的多幸福啊,不像俺们农村人。”
“哎”,他哀叹了一声,“人家有的人就有财运,人不能和名争。1992年那年,俺们同村几个人一起来京城,我们一个县的有个叫王守根,他家里比我们家还穷,当时他背着半口袋花生、油和沂蒙山花椒,挤上了开往绿皮车。也就是棉袄内衬里缝着27块钱,那是把家里两头猪卖了换的。”
“哦,那还真是不容易,后来呢?鲤鱼翻身发大财了?”
“人家脑子活好使,他在丰台看丹桥的河沿边支起鏊子,用从老家带来的棒子面摊煎饼。头三天没人光顾,第四天改了法子——把煎饼叠成四方块,抹上黄酱撒葱花,取名\"沂蒙卷\"。恰逢附近工地有三十多个山东老乡,乡音吆喝声中,一天能卖出去两百多个。”
“嗬,那肯定是日进斗金啊!”我不禁想起了上学时候门口卖早餐的那个河南人,当时我就觉得他的早餐摊子犹如一座金矿,源源不断地为他带来财富。
“不过”,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你们京城人吧,有好人,其实到哪里也是好人多,但我们这些社会底层人,总会遇到欺负人的坏人!有一次晚收摊时,三个本地混混把老王的鏊子踹翻。让他每月交二十块卫生费!”
我恨恨地说,“这些人真他妈的给京城人丢脸!”
“老王蹲着收拾碎瓦罐,发现领头的手腕上有块和自己儿子一样的胎记。第二天他多带了份煎饼。人嘛,两个好成一个好,后来这混混成了他干儿子,1994年严打时还救过他一回。”
“哦,这还差不多。”我觉得这总算是给京城人长了脸。其实我也知道,当时很多小混混就是学习古惑仔,本性不坏。
九十年代,《古惑仔》系列电影席卷内地,录像厅里挤满了模仿陈浩南的年轻人。满街都是染黄毛的“山鸡”,校门口突然冒出许多“洪兴帮”,男生们用圆规在课桌上刻“义”字,女生书包里藏着郑伊健的贴纸。台球厅成了“铜锣湾”,五块钱一包的“红梅”烟成了“兄弟”的见面礼,连打架前都要学电影里慢动作甩甩头发。
老派家长痛心疾首,报纸上连篇累牍批判“流氓文化”,可越是禁止,少年们越觉得带劲。直到某天,两个中学生为争“扛把子”名号动了刀子,学校紧急组织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年头,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没收的砍刀,比没收的课外书还多。
“你是不知道啊,他做的煎饼好吃,人也很灵活,交了不少朋友。后来听他说,常来买煎饼的美院教授,经常用素描换了他煎饼。教授还教他创新,把煎饼做出牡丹花形状,1997年香港回归时在王府井卖\"喜庆煎饼\",一天净赚八百多。”
听到这,我心里大为震惊,知道做早餐摊子挣钱,没想到这么挣钱。当时普通餐馆,一顿饭也就是花个一二十块钱,一大盘鱼香肉丝才八块钱呢。说起来也许很多人不信,三环附近房价最多1200块钱一平方米……
“就这样,人家就攒了不少钱;九八年京城大规模房改,老王已经在六里桥存了十二万。中介带他看西便门一套42平米的直管公房,产权证上标价九万八。”
反正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时他摊煎饼也忙,说话也不大动脑子,谁也没有前后眼色,哪里有上帝视角?
过了一会,他说的一个事引起了我的兴趣。
“兄弟,你说摊煎饼什么意思吧,一天到晚成年累月摊来摊去也混不到一间房子在京城,啥世道。俺那个儿子整天笑话俺没见识,不趁着京城房子便宜买一套。”
我感觉他儿子和我一样,都有一股子恨爹不成器的心酸无奈。
“您家公子现在干啥工作啊?”
“学习不好,没上完初中就下学了,现在送外卖呢”,老板一腔无奈,“送外卖也不愿意跟着俺摊煎饼!”
“俺在这里干了好些年,看着人来人往的,对这里也挺有感情,人就是感情动物。”
他打了个哈欠,接着说,“胡同住的人嘴巴都碎,懒汉也多,但人不坏,一些老人都挺照顾俺,经常来俺这里吃煎饼的王老师,就经常给俺讲历史故事,让俺长了不少知识文化,人还是有文化好啊。这不王老师说没就没了。俺一点不烦他吃煎饼加辣条不给钱,老小孩老小孩呢。俺就是觉得人啊,活着没意思,抽拉一下就过去了,王老师那么有学问,不照样死球了,一肚子学问白瞎了。”
“您说的王老师,是前面高干楼那个王局长吗?”
“哎吆哎,这个王老师是个局长啊!”
“是啊,正儿八经厅局级干部呢,官比你们老家县委书记都大。”
“官大就大吧,哎,反正黄泉路没什么大官小官,和老百姓死了一样,烧成灰变成鬼了,下辈子投胎,不得的这辈子事,说不定还投到俺那里种地摊煎饼呢。”
我心想,我老祖宗要是呆在济南种地,我保不齐和你一样起早贪黑摊煎饼。
因为好些天没出来转转,在知道王局长死了的消息后,我还是有点震惊。恰巧这时候他手里也没活了,话也多了起来。
“你说俺说的对不对啊大兄弟,俺是农村人,农村人都没有钱,农村人就活该下力,这是自古以来的事,咱也管不了。你看看,俺们农村人啊,每天都得早起贪黑地干活,挣的那点钱可真是辛苦钱啊!在京城这么多年了,俺一直都是租房子住,那房子破破烂烂的,要是让老家人知道了,肯定得笑话俺。而且啊,俺这一天天忙得,孩子老人都顾不上,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啊!”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不过呢,俺虽然是个农村人,但俺凭自己的手艺吃饭,也在老家城里买了房子啦!俺那房子可好了,是楼房呢,足足有一百多平方,还是三室一厅的,比你们京城人住的舒服多咧!”
最后,他似乎还觉得不够过瘾,又补充了一句:“俺那房子啊,连解手都不用出门,可方便了呢!”
我苦笑一下,道,“还是你们住得舒服,宽屋大院的,让人羡慕啊!我这每天还倒尿盆呢!”
“说归说,到底还是你们城里人有家底儿。你看这个王老师,就是你说的王局长,人家留下不少古董字画,听说人家孩子卖了不少钱呢。老的攒下家底,沾光的还是年轻的啊。”
我们这片都知道王局长,这个老爷子退休好些年了,整天在这一片转悠。他是解放初进京城的“三八干部”,早些年就沉浸在老京城一团和气的享乐文化之中,拜了几个会吃会玩的老旗人当徒弟,学了不少养鱼、养鸟、养狗、种花和斗蟋蟀的花样,要不是后来文革,估计他都要学抽大烟了,学了这些享乐主义新技术,他是乐不思蜀。只是碍于当时社会环境,只能偷偷摸摸地玩玩,最大不过去琉璃厂和鬼市买点古玩家具。这老头子身体底子好,赶上好时代退休后开始放飞自我,手里钱又宽裕,平时下棋逗鸟放鸽子玩古董一样不落,不停地收藏各种稀罕玩意,我平时淘换到古籍善本,都没少卖给他。不过他老人家眼力不行,经常打眼,包括我在内的一帮人给他放了几个空炮,都挣了他点钱。
现在听说王局长驾鹤西游了,我心里倒有点不落忍,也为失去一个好主顾而难过。
曾经,王局长为了积累财富,为了能有高额的退休金,拼命工作,牺牲了许多陪伴家人、享受生活的时光。如今,钱是足够了,可身体却走向死亡,即便拥有再多的金钱,面对死神的召唤,也毫无抵抗之力。
以前我听过一个小故事,一种叫蝜蝂的小虫子,这小家伙特别喜欢背东西,只要看到啥,都想背在身上。它也不管自己能不能背得动,反正就是一个劲地往身上加。结果呢,东西越来越重,自己累得要死,可还是停不下来。最后啊,被压得都爬不动啦。这虫子还特别喜欢往高处爬,一直爬到没力气了,就从上面掉下来摔死咯。柳宗元看到这,就感叹说,世上那些贪得无厌的人,就跟这蝜蝂一样,看到钱就想拿……整天就想着升官发财,越来越贪婪,违法乱纪。总有一天,他们的下场也会跟那小虫子一样。
哎,不得不说,死亡,就像一场无法逃避的暴风雨,无论退休金多高,无论生前有多少财富与荣耀,都无法阻挡它的来临,人的苦心经营到底图什么呢?
发完了感慨,我又转念想,这里面也许有商机,,王局长留下的古董字画都被家人送到了拍卖公司,但时间匆促,他那会不会剩下点好东西呢?干我们这行的,有点像京城老时候“打鼓儿”的,知道这种风吹草动,心里就活泛起来准备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