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异常不成调的,异常突兀的邀请在发出后,谢伊自己也没有任何成功的把握。他这样做的缘由,只不过是因为格拉德的期许。
伊利斯当然没有道理同意。身为经历了“白色污染”,现下有意无意受到四面排挤的一员,伊利斯同格拉德一样,离开医务室是非常麻烦的。
更何况凭借她的古板个性,以及对于自己教授的崇敬,叫她违背规则,同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物去吃没有意义的晚餐,也压根没有任何必要——
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很意外的是,在这样的邀请发出之后,伊利斯稍加宕机之后,就咬着嘴唇,在谢伊已经不抱任何期许的注视下,轻声道:“可以。”
“……噢。”
谢伊没料到她会同意,而他也没有真的想要邀请对方吃饭的打算。于是场面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消毒水气味弥漫的医务室里空气滞涩得几乎要浓稠起来。
“不过,要经过瑟茜的同意。”伊利斯说,把一缕垂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这确实有点麻烦……但是这样的小事,她应该也不会反对。”
她说完了这样的话,就回过头来看向附近的格拉德。格拉德意识到这样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毕竟按照她一板一眼的个性,做出这样违反规则的事情已经可以说是大逆不道。
格拉德当然期待她赶紧走掉,这样他才能够得空“越狱”。这也是他希望谢伊能够将人支走的重要原因。
伊利斯这样说完,得到了格拉德沉默的许可后,却还是有些不安。她有些踌躇起来,下意识地希望对方多说些什么。可希望得到对方怎么样的回答,她也说不大明白。
好在谢伊这个时候接过了话题:“你想要吃什么?”
“……啊,噢。”伊利斯的注意瞬间被分走了,她赶忙回过头来,甚至难得地打起了结巴,“都可以的。什么都可以。”
谢伊沉默地嗯一声,随后不大愿意继续和她再说话。手里的论文也没有心思再写,没来得及削完皮的苹果也不想再要,草草收拾一下就起身离开了。
谢伊走后充盈着消毒水气味的医务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而这样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一直蜷缩在病床上的伊利斯很突然地一跃而起,在帷幕后四面翻找起来,整个狭小空间里都是哗啦哗啦收拾东西的声音。
“你……”
“我要找裙子!”
没等到格拉德发问,伊利斯已经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而刚出口她就后知后觉地意料到了同自己对话的人是何身份,手上的动作也生硬地僵住了,好半天才勉强恢复了一点自如,不过声音已经低下去了:“……会很快的。”
“……好。”格拉德说。
说完了话,伊利斯很快地垂下头来,继续在自己狭小的储物柜里翻找起来,浅褐色的发尾伴随着动作一上一下,不过那张孩子稚气的面容仍旧紧紧绷着,似乎在遏制着什么。
但沉默没多久,在她翻动出自己想要的裙子后,便又陷入了长久的沉寂。这样的沉寂不知道持续多久,总之格拉德又在无聊地翻动自己无色的骰子后,面前的帷幕就唰地一下被拉开了,露出了少女略带踌躇的绯色面庞。
“你觉得……怎么样?”
她问道。
她身上是一件鹅黄色的格纹连衣裙,领口缀着布质的五瓣花朵,背后是一条丝质绸带,打着一个松松的结。
格拉德对这突兀的亮色感到有点意外,但短暂停顿后,还是点头道:“挺好的。”
得到了这样的答复,伊利斯没有说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再次攥紧揉皱了棉布裙摆,随后道:“这样吗?”
她自言自语地说完这样的话之后,又垂下头去四面翻找起来。不多时又唰地一下拉开帷幕,这下是件粉红色的纯色裙子,胸口点缀着许多纱织蝴蝶结。
“这个呢?”
格拉德:“……也不错?”
伊利斯显然对这样的回答也不满意,简单纠结一番后,她还是背过身去,继续要翻找起来。
即便格拉德在先前只是拿谢伊做幌子,来引开伊利斯好叫自己逃跑,现在对对方展现出的热忱一时间也有些说不准了,犹豫一阵,道:“你……”
“我想要找到最适合的那条。”伊利斯嘟哝道,“不过怎么看都不对。”
“最合适的那条丢掉了。”她继续絮絮叨叨,“真讨厌。”
“……你之前认识小谢?”
伊利斯被他忽然的发问吓了一跳。但是现下二人之间的关系她也总不好像先前那样板着脸,一副要他赶紧滚蛋的模样,只得缓和了口气:“……也不算吧。”
她说到这里,就没有继续的意思了。又几番翻找后,她似乎终于满意了,坐在椅子上开始编头发。
格拉德见她不回话,也没有追问。毕竟他只需要在伊利斯不在的时候越狱而已。
“……对了。”伊利斯回过头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道,“……会长确实想要救你。”
“?”
“我的意思是,不要对他太苛刻了。”伊利斯说得又快又急,“毕竟有矛盾了肯定不好受——不是吗?”
她迅速地说完,立即低下头来,似乎方才说的一切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内容。但对于他们两个在这些日子中闹出的不愉快来说,这样轻松平常的内容其实已经算是古怪了。
格拉德顿了顿,虽然没有从她的话中听出多少深意,最多就是发觉维斯其人似乎很受普通学生爱戴以外,但还是道:“嗯。你说得对。”
话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说的必要了。
伊利斯很快地编好了自己的辫子,甚至为自己的装扮搭配了合适的眼镜,满怀期待地等在医务室门口,要去参加即将开始的晚餐。
虽然谢伊并没有邀请她,也没能为此多作准备。顶多就是从普通食堂升级到食堂顶楼。但是这也丝毫不影响伊利斯的好心情,在真的看见谢伊出现在医务室门口时,她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几经试探后,最后还是搭上了对方的胳膊。
谢伊明显的僵硬一下,但还是没有抽回手来。伊利斯的背影很是雀跃,像是一只快乐的小鸟。
格拉德窗户后平淡地注视着这一幕,木制四格横栏将窗外的景色分成一格一格的,像是一幅连环版画。
他的肩头很突然地挨上了一只冰冷的手。
格拉德心下一跳,回过头去,看到瑟茜冷静的眼睛。
“你要逃跑吗?”她问。
格拉德心里一紧,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在这里多久了?”
虽然刚问完他就后悔起来,他不应该这样询问,实在是没有一点章法。只能说这样多天被动的囚禁叫他的头脑确实有些不够清醒,以至于问出了这样的蠢问题。
“我一直在。”瑟茜说,“这是我的办公室。”
格拉德回过头来,没有后文。瑟茜却是抽回手去,平静道:“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走。”
“……我知道。”格拉德这次抬起头来回应她了,“但我找不到维尔。”
“——你应该知道的吧。”格拉德说,“他在躲着我。这没有任何道理。”
“所以,你出去,是要找他?”
格拉德微顿,最后点了点头。
“他救了我,我要找他。”格拉德说。
瑟茜注视着他,在听了这句话后,很突然地扑哧笑了起来。那始终冷峻的不见神色的面容上居然能出现这样春风化雪的神情,格拉德一时间也没大反应过来。
最后她停下那不受控制的笑来,抬起冰色的眼睛:“你真的在意他救了你吗?”
“……什么?”
瑟茜回过身来,自顾自地将手里的药剂混合,她的眼睛并不再看他:“我听人说过,你好像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
“比起他救了你的性命,大概你更需要他为你做些什么吧。”瑟茜垂下眼皮,“利维坦虽然人是很讨厌,但是从来不说假话。”
“你真的想过要弄死他吧。”瑟茜平淡地说,“就算不弄死他,也要压榨他最后一点价值吧。”
“……”
格拉德没有回话,只是沉沉地注视着对方。
“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死掉的。”瑟茜叹了口气,“太相信什么,太依赖什么,把上面东西都寄托在其他人身上……按照我的经验,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很赞同你的话。”格拉德道,“所以我从来没笃定其他人会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每一次,我都会拼尽我的全力……堵上性命。”格拉德淡淡地说,“这样就算没有人会给予我任何帮助,我也不会太失望。”
“我只是稍微有点幸运。”格拉德说,“你如果想要为他打抱不平,又怎么能保证他也没有一点私心呢?”
“……”
瑟茜顿了顿,回过身来,似乎是第一次看清他一样。她放下了手中的试剂瓶,脱下了手套。她抬起眼睛,唰地一下拉开了身后的帷幕。
“他就在这里。”瑟茜平静地说,“半死不活的——一直用血吊着你的性命。”
她不远处就是药剂瓶。里面摇晃着的,是这些天格拉德最熟悉的药剂。冰凉的,涩口的,没有多少用处的药水。
脖颈处的伤口忽然就传来了迟钝发闷的痒意,格拉德捂住了自己的后颈,喉头传来了难耐的恶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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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长廊里还很是潮湿,两侧不时有来来往往的学生擦肩而过。空气中浮动着红豆沙煎饼烧的味道,许多人都捧着一个,正在慢吞吞地咬,烫得嘴唇发红。
伊利斯和谢伊走到这里,短暂的沉默后,二人手中就多了这么一个煎饼烧。
“你喜欢吃甜的吗?”注意到谢伊多要了袋白糖,伊利斯问道。
“还可以。”谢伊说。
伊利斯噢一声,把下巴和情绪一起埋到滚烫的煎饼里。上面已经被咬开了小小的一个口,正往外翻涌着白色的热气。
“……其实我之前就想要和你说话。”伊利斯轻声道,“不过一直到你离开都没有机会……现在可以谢谢你把书还给我。”
谢伊露出困惑的神色,但很快又应话道:“没关系。”
“……虽然过去很久了,”伊利斯顿顿,还是继续往下说了,“不过,你找到那个东西了吗?”
谢伊略微恍了神,目光移到远处暗下来的天角。少女仍旧在身侧,面色绯红,述说着真假参半的心事,不时悄悄歪过头来看他。但是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也从来没有把视线放在她的身上,虽然她穿了和二人初次见面那天相似的白色纱裙。
“没找到也没关系的。”伊利斯垂下头去,断断续续道,“你在尤克特拉希尔……在这里,至少在我身边……不会有任何麻烦。我和老师学了不少药剂……”
“谢谢你。”谢伊说。
“……谢谢我?啊,是的。”伊利斯有些慌乱起来,很快保持正色,“没关系的,这也不是什么事……”
“我要回去一趟。”谢伊没听完她的话,又快又急地打断了,“不好意思。”
“啊?啊……”
伊利斯面上仍旧是未完全褪去的绯红,她呆呆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谢伊同自己就这样擦肩而过,带着她从来没见过的急迫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