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躯体已然冷却。
格拉德有些茫然地抬头四顾,可却没能找到一点解决方法。怀里的少女已然失去了生息,轻盈得不可思议,而他的喉头却像是忽然被什么堵住了,就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石壁中仍旧是昏暗的,但现在就连一点点属于铃兰花朵的味道也没有了。这个狭隘的空间变得逼仄拥挤,来自洞口的那一点光亮却怎么也捕捉不到了。
身后的那东西在撕扯完血肉后,舔舐完附近的鲜血后,再次不满起来,对着不远处的格拉德与冰凉的奥佩娅再次生起了兴趣。触手在四面沉默地蔓延开来,在不知不觉地覆盖了整个空间,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网。
宛如野兽般的低沉嘶吼声逐渐逼近。
格拉德忽然站了起来。少女的躯体平直地放在地面,像是睡着了一样平静,眼睛甚至还含着浅淡的笑意。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究竟看到了什么,但她看起来居然是那样的幸福。
“……”
格拉德平静地举起腰间的短刀。
对面的怪物并没有意识到目前情况的变化。它几乎是天真懵懂地偏过头去,垂拢在两侧的触手几乎就像是少女的长辫。忽略掉它身上的古怪与不协调感,其实它是个看起来很漂亮的人。
如果空有形状也能算是人的话。
那东西并没有给他多少喘息的余地,很快便“轰”地一声贴到了他身侧,两边的触手也高高地抬起,随后凶狠地击碎石壁。飞沙走石间硝烟弥漫,细长的触手干脆地扼住了他的手臂!
格拉德被狠狠地拍打到地面,五脏六腑都被碰击得几乎错位。他捂住嘴唇,很快喉头一阵腥甜,掌心里一片模糊的鲜红。
恍惚间他再次联想到了心里难以忽视的熟悉感,他也可以确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不久前的矮人剧团,在兽人峡谷,那三头的触手怪物,以不容抗拒的力道与所向披靡的气势,一次次地将他的挣扎彻底毁灭殆尽——
可他又能够做什么呢?……
格拉德的眼皮逐渐沉重起来,钻心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蔓延周身,四肢躯干都逐渐冰凉起来,仿佛生命的沙漏在这一刻迅速地流逝。他前世的死亡也是这样痛苦又狼狈的,可这一次,心底生出的无力感,几乎要彻底击溃他。
更不必说,在地上陷入永久沉眠的少女,是因为自己而死。
格拉德攥紧了手中的刀柄,最后一次闭上眼睛,向着那东西冲刺。即便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与其抗衡,但是他仍旧显出一副不要命的执拗来——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拼命。
他逃不出去,他没有办法了。如果把身边的奥佩娅丢下,以她已经破碎的身体来换取自己逃生的希望,也许还有可能——
但格拉德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是想要活下去的,他是自私的,是黑暗的,是丑恶的。无数人都曾经这样批判过他,他也在无数人的指责中确实成为了这副模样。
但在面对因他而死的奥佩娅,格拉德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回过头来去看她含笑却遗憾的脸。
她死去之前又在想什么呢?
……
因为自己这样的人死去,会不会是件非常可惜遗憾的事情呢?
格拉德不愿再想。他咬了咬牙,尖锐的匕首刺入了高高扬起的触手,两相撞击,即便是锋利的金属在这一刻也被彻底粉碎。受伤的胳膊也被飞溅的刀片割破,血液喷涌,一时间模糊了视线——
“!——”
意识到自己的终结的那一刻,格拉德虚虚地握住了手里的匕首,光秃秃的刀刃已经不能再发挥出任何作用了,他也无法再抬起疼痛的胳膊。
后脑勺是最先着地的,剧烈的撞击声叫眼前一时间失去了光亮,沉闷的痛感使得颅骨都几乎错位。他呕出鲜血,周身疼痛得要命,但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指尖都被抓挠得鲜血淋漓,却还要下意识地挡在了沉睡的少女面前 。
“把我吃掉吧。”格拉德扯了扯唇角,抬起已经彻底失去视线的眼睛,而那黑曜石一样的黑色仍旧纯净美丽,带着无畏的决绝。
“我没有死掉之前,你没有办法碰到任何人!”
那东西低低地嘶吼起来,似乎是在为即将到口的珍馐感到兴奋,又或是对格拉德这样挑战自己权威的命令感到不满。那逐步逼近的叫人牙酸的吐息声与夸张抽气带来的腥味,还有那仿佛下一刻就能滴落在面颊上的涎水,都叫人对之后面临的痛苦与死亡有越发清晰具体的意识。
“!”
在即将终结的那一刻,周身却忽然变得无比轻盈。周边弥漫开温和的凉意,一点点地爬上躯体,几乎温柔地碰过身体的某一处。格拉德看到大片大片刺目的白色,看到忽然融融化掉的雪,看到逐渐明晰起来的,光芒万丈的世界。
格拉德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又一次恢复了意识。他试探性地站起来,看到周围都是一片雪白。
地面与天空的交界线并不清晰,白茫茫的大地一切都纯净得不真实。他尝试着挪步,最后找到了一片冰封的湖。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湖泊边际,盯着自己的面孔。
整个雪白的世界里,只有他的黑发黑眼漆黑得鲜明。
“这里是哪里?——”
他感到古怪,而身体上的疼痛已然消弭,他看起来再健全再舒适不过,无论是折断的胳膊,还是四处出血的内脏,他的唇角也没有那股怎么也吞咽下去的血腥味道。
而这样的白茫只叫他觉得古怪。
怎么可能没有任何东西呢?这里难道是一片虚无吗?
格拉德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喂!小哑巴!”
一个冰凉的雪球砸在他的后脑,随后扑簌簌地在脖颈处散开,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刺骨冰凉。他捂住后颈,不满地抬起头来,却撞见了叫他血液冰凉的一幕。
那高高举起雪球,张扬又跋扈的,是他学生时代,最可怖的记忆。
公爵家的小儿子,伊阿宋·迪鲁,对于格拉德来说,是世上最残忍最恶毒的人。他不是伊甸园里蛊惑人心的毒蛇,而是抽出肋骨编织美好幻境欺骗人类的虚伪神明。
他有着所有童话故事中能够构想出的最纯美的面庞,柔软卷曲的棕色鬓发,蜜糖琥珀色的眼睛,甚至笑起来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人的时候,总是会可爱地皱起鼻子,笨拙又真挚地展示自己的纯良。
可他却是第一个在格拉德胳膊上画画的人——用锋利的美工刀。
而在不久前,格拉德还因为他的出众外表主动与其交好。伊阿宋在当时言笑晏晏,格拉德那时候还满怀憧憬,觉得自己马上就能交到新的朋友了——
对方就狠狠地用刀尖把二人的界限割裂明晰。
翻卷的皮肉,喷涌的血液,以及那纯美天使的面庞愉悦的嗤笑,一度成为格拉德回忆中最苦痛的一部分,占据了大部分他有记忆的人生。
甚至上辈子,在他已经远远逃离凯尔特大陆,四处寻找圣杯的时候,收到这人的来信时,还是控制不住地战栗。
在伊阿宋面前,他永远是那个被所有人摁住,割破胳膊,无助哭泣的孩子。他的脖颈与头发被他揉搓得凌乱脏污,他的校服上是对方的炭笔污渍,他的胳膊上是对方的画作。
他永远没法在伊阿宋面前抬起头来。
“……”
格拉德也是现在才发现自己周身颤抖,即便那人已经来到他面前,熟练地揪住后颈发,不屑地往他面颊上喷出呛人的烟雾时,他还没彻底回过神来。
“发什么呆呢小哑巴?”伊阿宋偏过头去,把嘴里细长的香烟吐到一边,把他的脑袋拉近了,纯美的面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颤抖的眼皮,“喂?你抖什么?”
格拉德没有说话,对方便一下子丢开了他。他照旧笑起来,弯起两个可爱的酒窝:“你在怕我吗?”
“……”
不,不应该的。
明明对方只是记忆中的孩子模样,这里也只是一片虚无。他不可能真的在这里看见伊阿宋,也不可能再次回到备受他们欺凌压迫的年纪。现在的他要是想要动手,那孱弱的公爵孩子,也会被他轻易地制服的——
格拉德不住地颤抖着,以为这样的场景会很快地散去,便强迫自己赶紧冷静下来。可是在伊阿宋面前他的冷静全然不作数了,他不住地颤抖着,丑恶又狼狈。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
“喂,小哑巴。”伊阿宋忽然蹲下来和他持平视线了。但察觉到他的回避,还是不满地啧了声,“你穿这么少做什么?你不冷吗?”
“……”
“你这么凄惨地趴在那里给谁看呢。”伊阿宋皱了皱鼻子,似乎是真的只是在好奇。
就在这时,伊阿宋的胳膊忽然高高举起。格拉德一阵战栗,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而对方只是解下了自己厚厚的围巾,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可不能这样轻易地死掉啊。”他凑到格拉德耳边,说得又轻又快。
对面的伊阿宋忽然被用力地推开了。
漂亮的男孩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但在发现自己居然被推倒后立即不满地大叫起来。但在他刚刚抬起头来,面对上来人的眼睛时,恼怒的恶劣的话一时之间都说不出来了。
那人有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和柔软的黑发,眉眼温润得仿佛春风化雨。被那样的眼睛淡淡注视一眼,所有的刻薄所有的怨怼都会一瞬间卡壳。
“……你……”
几乎是粗鲁地推开他的人并没有给以任何眼神,而是垂下眼睛,面对着格拉德,伸出自己光洁如玉的掌心来:“拉住我的手。格米。”
“……”
格拉德周身却一下子寒毛倒竖,对面带着浅浅微笑的海默·海恩,在此时此刻的他眼中却无异于洪水猛兽——
那是海默·海恩。
他的双生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