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彻云霄的鸣叫声穿透苍穹。
高大的银龙狠厉地甩动着自己锐利的长尾,原本平静的湖泊现在也被搅动得天翻地覆,纤薄的鳞片上也带动着凛冽的水珠,子弹一样朝着同样高大可怖的对手狠狠甩去。然而同祂形状相似的怪物比祂要更加敏捷迅猛,不多时就低沉怒吼着给予同样的回击。
双方已经僵持许久,久到祂们瞪大的突出眼珠都布满了猩红。那几乎是流淌的色彩在两双相同又不同的瞳仁里,无声的交涉中没有任何一方愿意退却一步。
这是非常强劲的,不同以往的对手。
双方都无比清楚这一点,因此存在于祂们之间的交涉只会变得慎而又慎。游走试探间,祂们几乎完全调换了位置,不时有被操纵出的凶猛水珠击打着祂们彼此间锋利坚固的鳞片,但是真正的爆发却始终未曾开始。
诃冬·利维坦在这一刻到达了战场。
他选择了一个绝佳的观测地点。他的天文塔恰好能将这一片的景观尽收眼底,而又不受底下这两头同类的击打与干扰。
他眸光深深,跃过银龙们苍白坚硬的鳞片,略过水珠经过那神造物的完美弧度,一直望到不远处,一个漆黑的人影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不善的目光,那人侧过了头,优雅地欠了欠身,做了个无可挑剔的俯身礼。
诃冬冷哼一声。
对方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简单致意后便一下子挥散在空中。
其他人见到这副场景肯定要大惊小怪表示震惊。毕竟那人就像是雾气一样,忽然地就挥发在空中了,周边别说影子,就是连那人的气息都没留下一点。如果不是周边微微翕动的枝叶,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曾经久久站立过一个人。
而这个人,绝非善类。
诃冬面色阴沉,表情并不好看。虽然在他搬出提亚马特的那一刻,他就清楚地意识到这次的危机恐怕又将上演前几年的悲剧。
提亚的悲剧似乎是个轮回,总会在不同时候重新来过。
而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挽回过她们的不幸。
一个种族,一个曾经强大过,璀璨过的文明,最后却需要倾尽两个孩子的性命来拯救,这样真的对吗?
诃冬面色阴沉,并没有给出自己回答。
“教授。”
瑟茜如水般冷静的声音响起来的那一刻,确实叫诃冬从方才的沉思当中真正脱出身来。他回过头,看见瑟茜包着一叠蓝色的文件夹,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我有事情想要问你。”她这样说。
她也曾常常这样问,这样说。在她少年时期,在尤克特拉希尔求学的日子里,她总是面无表情地抱着一叠叠的书本,也许是资料,也许是图册,但她总是整理得很齐整,边边角角都一丝不苟。
那个时候她还戴着粗框眼镜,冰蓝色的长发梳成麻花。现在已经取掉了,长发也像是波浪一样自然垂落在肩头。
这些记忆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
“……你说。”
“当时的西尔弗·提亚,真的因为难产死掉了吗?”瑟茜问,“我翻阅了她的资料,她当时的身体似乎没有到马上就会死掉的地步。”
“你现在怎么好奇这个了?”诃冬失笑。
瑟茜说:“因为这影响我对局势的评估。”
“如果是新生的提亚马特,那么祂面对什么都是轻而易举,所向披靡。”瑟茜道,“但要是西尔弗·提亚,以龙化的姿态迎战……”
她稍加停顿,“而且所面临的对手,还是……”
她没有继续说应该说出的那个名字,只是道:“那么,她就会死。”
“这一次,会是连骨质都无法留下的,真正的,彻底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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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再下面一点。”
“……”
“对,往左边一些。”
“不是那块石头。”
“……”
“慢一些,撬开。”
少女冷淡的声音偶尔地响起,简单地指挥。塔塔的伤口大体愈合完毕,即便是泡在湖泊底下也没有多少不适。
她同格拉德在离开地下室后,便通过公寓楼底端破损的窗户,一路潜行来到了湖泊底。
他们这次的目标是“白色污染”的源头。
照理说格拉德应该不会对这样同自己无关的事情产生多余的兴趣,但是这次的事情明显牵扯到了太多人,即便他只想要找到龙族秘宝随后赶紧跑路也显然不大现实。
而同样出于一些其他缘由,总之这次的格拉德并没有想着趋利避害。
塔塔显然意外他的执拗,也不明白格拉德突然加入这场显然他们无法应付的战斗的原因。但是她还是沉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塔塔说,“你的办法中最重要的一环,根本就不可行。”
她说的是离开这里的他们,不可能得到来自维斯的帮助。
而这是当初说服伊利斯的最重要的环节。
格拉德不置可否,也算是默许了塔塔的跟随。他出来后并没有再看到勃伦,也许他确实如自己所提过的,去找了格林。但这也不重要了。之后的同行,勃伦一人并不算是合适的同伴。
而关于塔塔,在某些方面,他也需要她的帮助。
毕竟塔塔是将另一只银龙引入尤克特拉希尔的重要人物。
“我倒是能想明白一些事。”趴在格拉德肩头,和他一起潜泳的塔塔这样说,“比如那东西是怎么出现的,以及雾气最开始的源头。”
也正是因为她所想明白的这些事,奠定了他们寻找的基础。
湖泊远比他们所想象得要更加深远,毕竟大小是个埋葬骨质的地方。它的表层虽然正在进行着一场天崩地裂的战斗,但底端却风平浪静,堪称稳定。
而这一湖泊底端潜入并不算困难,甚至不需要专业的潜水设备。在前几次的进入后格拉德就清楚了这一点。
“……就是那里。”
在简单的寻找后,塔塔最终确定了自己的目标。
格拉德顿了顿,偏过头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塔塔也歪过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格拉德问。
塔塔噢一句,盯着自己的手臂:“当然是因为孤独。”
“?”
“因为那些事情,我在这里可忧虑过很多个晚上呢。”塔塔耸了耸肩,“在你们遇到那些白雾的时候,我也在这里忧虑呢。”
“我掉进去了,就在那个时候。”塔塔说,“然后呢,”
她停一下,然后点点面前突出的小石头:“就在这里看到,雾气不断地涌出来。”
格拉德想一想,觉得还算合理,便没有再问。
“不用多怀疑我啦。”塔塔说,“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筹码了。”
格拉德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垂头更用力地撬开那块石头,直到它完全与底部分开。
一股乳白色的雾气确实如塔塔所说,从那一处涌现出来,很快迷了眼睛,眼前的视线也很快变得混沌起来,像是餐厅里端上来的冷盘,里面会装着生鱼片文身的那种。
塔塔很快地躲在了格拉德身后,似乎是不想要被这东西沾到。当然这玩意儿确实不大吉利。上一次格拉德泡在这雾气里就被忽然窜出来的无脸人被狠狠咬了脖子,一连痛苦了好几天。
他也谨慎地后撤几步,但还没来得及躲远,有什么东西就一下子窜进了他的怀里!
“喂!”
格拉德吓了一跳,赶忙后躲。可偏偏怀里的那东西埋得更深了,几乎要把格拉德胸口的扣子给拽掉。他顿时惊恐地躲避,顺带着期待塔塔来帮自己的忙。
然而兔子精同样惊恐万分:“这是什么东西?!”
格拉德觉得自己身上一下子沾上了一块牛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甚至伴随着自己的挣扎,那东西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最后的停止是以那团忽然窜出来的东西发声为终止。
“哥哥你怎么才来?!”
稚嫩的童声混杂着难掩的哭腔,格拉德也是这个时候才低下头去,发现在自己颈窝来回剐蹭的是堆雪白色的绒毛。再一捧脸,才发现是安吉特。
“你?”
格拉德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安吉特,而对方显然一副吓狠的样子,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说话的时候顺着尖尖的下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确实瘦削不少,圆圆的脸也很快地凹陷下去,就连额前的一对粉白的小角,现在也完全不见光采。
“……”
说完了方才那番话,安吉特才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很快地咬一下他的手指,便往其他地方躲去了。
“这是?……”
塔塔对安吉特完全不了解,忽然见到窜出来一个雪白的小姑娘,也觉得意外:“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白色污染’是她做的。”格拉德轻描淡写地说完,不顾塔塔震惊的目光,继续朝安吉特靠近,“……没事了。过来吧。”
安吉特听到这样的话,却还是躲在那石头后面,咬着粉白的嘴唇,眼睛里还是泪水打转:“我不想的。”
“什么?”
“我说,我不想的!”安吉特拔高音调,但这坚定的语调没到后面就软了下去,带上了颤抖的哭腔,“不是我想的。”
无论是她诞生之际出现的灾难,还是现下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白色污染”,都不是出自她本意。
她对于杀害其他人没有任何兴趣,也不想要对什么人使用自己的能力。而她的血统,也导致了她一辈子都无法像是大部分同类那样,进入尤克特拉希尔学习。
可这明明不是她的错。她甚至什么都没有做过。
但就是这样的安吉特,却被所有人惧怕,被所有人防备。
“……”
塔塔在听到这样的话很快陷入了沉默。而很快,她也似有所感,挡在了安吉特身前,缓慢而坚定地拥抱住了她。
“欸?”
安吉特压根就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间诧异,也忘记了挣扎。
塔塔说:“不是你的错。”
安吉特一时间噎住,抬起圆圆的眼睛,洁白的瞳仁里很快便是一片晶莹。但在她看清楚了对面的脸,才打着哭嗝道:“当然不是我的错。明明是你的错。”
“……”
“……”
塔塔沉默,与对面的安吉特大眼瞪小眼。
格拉德极力克制,但还是没能忍住,于是偏过头去噗嗤一声。
“……”
“……”
难以忍耐的长久沉默后,塔塔松开了怀里哭哭啼啼的安吉特,随后用力掐住了她的脸。
“重新说。”塔塔脸色黑如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