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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睁开眼,虽然没有看到三清天尊神像显灵,但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犹如跳下天顶瑶池洗过一般,龙目看东西都更加清晰有神了。

早经过后,徐阶与严嵩陪着嘉靖帝用早膳,臣子们坐在下首各怀鬼胎,嘉靖帝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张疲惫消瘦的脸,脸上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悲痛。

从得知陆秉死讯那一刻起嘉靖帝就心怀惴惴,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总也抵不过心底的悲伤与焦虑。虽然他为君王陆秉为臣子,但他还是兴王世子时陆秉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不知不觉几十年,他们一起经历过苦难与富贵,这么多年来,陆指挥使一直忠心耿耿,他为自己做过多少不能公诸于众的事?怕是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可就在两个时辰前,锦衣卫同知陆绎与其手下同僚齐齐跪在毓德宫前,告知他那个宛如臂膀的良驹于朱雀街遭人伏杀,初听闻这个消息,犹如一道炸雷闪过,整个人都差点要晕过去了,尤其是陆绎字字泣血父亲这么多年来对天子马首是瞻却落得奸人戕害的下场时,嘉靖帝也在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已。

就是陆秉断了一臂,他也从没想过易铉更张换掉他,他深知陆秉忠心,能力在臣子中也十分出众,他这般能力谁能杀得了他?谁又有这样的胆子敢在皇城里杀锦衣卫首领?

真是岂有此理!他们居然视皇权为无物!那他们将他这个天下之主置于何地?

嘉靖帝左右思虑半天,顿觉后背冷汗直流,锦衣卫指挥使在朝堂是怎样一个人物?是天子的耳目,也是天子的手脚,竟也轻易被人诛杀于皇城之中,那他这个皇帝…

嘉靖帝不敢往下想,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永禧宫,到处都是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奴才!他无处可逃,一直被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

恰好此时严嵩与徐阶求见,显然他们都得到了风声,并且谁也不想在他这个主子面前失了先机。

嘉靖帝看着匍匐脚下的臣子,如果说陆秉之死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打死也不会相信!想到站在他们背后的皇子嘉靖帝忍不住一阵心惊。即使猜想他的皇子们还不至于敢弑父篡位,但总归是有所图谋,为了防备这些不可避免的争斗,作为他们的父皇,他就算知道了陆秉的死讯,也总要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沉着气面对所有的一切。

毕竟嘉靖帝平衡朝堂几十年,他很快便想到,为什么他们千日万日没有动作,偏偏要在清玄进宫时对陆秉下手?

嘉靖帝自以为自己从来就不是个愚笨的君王,朱家天下交到他手里虽然还不到两百年,但其中积聚的问题却不是他轻易能改变。

臣子们各成派系,赋税收起来永远差强人意,地方还总是有这或那的问题,不是天灾就是流寇,东拉西补国库也总是空虚。想曾经他也感念上苍垂爱,让他一个闲王之子一朝鱼跃龙门成了天下至尊,所以他也曾一度想励精图治成为尧舜那样的千古贤君,可天下之大,每日各地的奏章如雪片一样堆在他的案前,看着那堆落下来会把他压死的奏章,他知道即使他像牛一样不停地干也是看不完的。

事实上他做了七八年这样的牛马,他以为自己贵为天子,没人能指使他做一切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可杨勃杨首辅不是这么想,一众大臣也不是这么想!他们要他每日穿着沉重的冕服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几个时辰听他们来回拉扯,还要他像个孩子一样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美其名曰为了天下苍生与朱家百年基业,不允许他有任何有违仁义礼仪的举动,一旦与他们的意见相左,他们就个个张牙舞爪挣开獠牙,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而自己还得作出贤君应有的大度,笑着安抚他们的情绪!

所以很多年以前嘉靖帝就知道,他虽然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但相对的,担负天下大任这个重担也是他的。既然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那他为何又要为天下累死累活?

自此他把这副重担旁落在杨首辅与一众大臣身上,他不再早朝,不再每夜枕着奏章入眠,更不会像个木偶一样听他们骂过后却装着大度称赞他们敢于谏言。

想想那几年真是可怕!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至高无上的君王,而是一头被人铨在磨坊里来回折腾的驴!紫禁城就是那磨坊,他这头驴日日都是暗无天日的辛苦劳作,没有歇息更没有自由。而杨首辅一干人等就像是站在一旁督促他的恶奴,只要他稍加倦怠便指手画脚大声呵斥,就算他撒气罚他们廷杖,他们也有恃无恐地继续他们忠臣死谏的游戏。

只是他们愿意赴死成就贤名,他却不愿如了他们的愿做那遭后人骂名的昏君!

你们不是嫌弃朕不够勤勉听话吗?那你们折腾去,只要把要事整理批红给他过目,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这样他就可以有时间闲下来享享美人恩,研究研究羽化登仙不好吗?

可事实上这样也是不行的,他连多宠幸几次自己喜欢的妃子也会遭遇他们不满,摆弄仙门法器他们更会跳起来骂街!不但如此,杨首辅联合起几个倚老卖老的老臣还限制他的中宫花费用度!使他赏赐个下人都捉襟见肘,这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如此他连个闲王都不如!做这样的皇帝又有个什么意思?

不过,聪明如他很快便想到了对策:别人都是立儿子为帝,他就要立老子为帝!想当初是他们请他当这个皇帝的,却妄想把他当成一个傀儡?他们想都不要想!

于是他明知此事有违天家祖制,杨首辅他们肯定会反对,可他却依旧一意孤行,嘉靖帝想:你们反对又怎么样?老子就要追封老子为帝,并且当时他年轻力盛上下折腾得起,不同意就天天折腾,不过是挨几顿骂罢了,看谁斗得过谁!如果你们骂得狠了,他贵为天子,打死一二十个眼冤鬼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服气的就赶紧滚蛋!

满朝文武最讲礼数,对于这种有违天家祖训的事,大臣们自然不肯袖手旁观,嘉靖帝记得,杨首辅就是这么被气得辞官回乡的,他的朝堂从杨首辅变成了夏首辅,再到如今严首辅,历经波折,朝堂也早已掌控在自己手里。

回想过去,陆秉替自己解决过多少棘手问题?可惜这样的肱骨之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嘉靖帝心中悲痛,脸上却不显于色。他虽然气愤于如今竟然还有人敢在自己眼皮子搅动风云,但他早不是初入京城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今日他深沉老练,就是心里满腔怒火,也不动声色地冷眼看着这一切。

嘉靖帝咽下一口米汤,溜转的眼睛瞟了一眼两个比自己年长的臣子。徐阶倒是神色如常;严嵩嘛,捋直了花白的胡子,眼底厚重的眼皮拉得老长,皱着眉头艰难地咽下去一口粗粮饼。

严嵩已经年过七旬,老牙松动,平时吃的都是精梳细粮与脍炙人口的珍馐美馔,哪里还能吃得下这样难以下咽的食物?不过一国之君都尚且如此,他就算再怎么不喜也得装装样子,于是硬着头皮塞了个半肚。那像石头一样硬的米饼嚼得他呦!老牙差点没崩掉几个!落在肚子里更是硌得他的富贵肠一阵阵发酸生疼。

他本想把最后一口藏到袖子里,等回去时再丢在街边,不管丢在哪条街,总会有贱奴捡来吃,总之不会浪费圣上御赐的膳食就是了。可眼角的余光偷看到当今圣上的脸时,发现他正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看,吓得严嵩连忙把剩下的米饼塞到嘴里,胡乱嚼了几下便往下咽,哪成想严首辅矜贵的喉咙却遭了罪,米饼硬是卡在了半空,任由严首辅怎么用力往下咽也无济于事。

这一堵便差点要了严首辅的老命,起初严首辅端起一大碗米汤就往嘴里灌想要把米饼咽下去,哪知那米饼遇到米汤泡发堵得更严实了,顿时虚白的脸色发青,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呜咽了半天也透不过气来。

嘉靖帝慢悠悠地把掰碎的米饼丢在米汤里,看着严嵩渐渐发紫的脸色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一旁伺候的王瑾见状踉跄着上前拍打严嵩的后背,一边用力捶背一边捏着嗓子焦急问道:“首辅大人,您没事吧?快来人呐!传御医!”

这时门口两个侍卫闻讯赶来,见严首辅差点被食物噎死,大惊之下一掌拍在严嵩的胸口,顿时疼得严阁老青筋浴汗,张大嘴巴难受地“啊啊”叫了几声,满是皱纹的脸白眼一翻,下意识地伸手去抠喉咙难受的地方,在发出一个“咔”的恶心声音后,那块卡在喉咙里的粗粮米饼才得以被咽下了肚子。

严阁老死里逃生,一旁伺候的宫人又帮他顺了半天气,严阁老青紫的脸色这才慢慢恢复如常。

嘉靖帝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切,心底终究是止不住的嫌弃:严嵩这老东西还真是老了!连个粗茶淡饭都咽不下,想他还是九五之尊呢!怎么自己咽得他严嵩就咽不得?

:“爱卿辛苦了,陪朕吃这等粗粮。”嘉靖帝虽然在心底暗骂严嵩不中用,但脸上却神色自若,看着严阁老战战兢兢地样子微笑说道:“之前仙君告诉朕,修道者应该克谨己身,就是做不到日日清斋,也定要每日一餐只食五谷,以天地灵气涤荡体内的淤浊。朕听过之后深以为然,并且这两月以来一直如此,爱卿不见朕这些日子容光甚好,愈发仙风道气了么?”

嘉靖帝心满意得地抚须笑道,严嵩理了理宽敞的常服衣袖,急忙回道:“圣上仙姿出尘,臣不敢仰视!”

嘉靖帝满意一笑,颇为惋惜说道:“可惜了!五谷乃汇聚天地灵气之物,其实这粗饼它是这样吃的!”嘉靖帝晃了晃玲珑玉色瓷碗,里面泡发的米饼早已变成一碗米糊,嘉靖帝端起米糊“咕噜”几下便吞了下去。

严嵩见了一脸愧色:“皇上圣明!是臣太过愚钝,不知这粗饼竟是这般吃法,老臣差点被自己的愚笨给害死咯!”严阁老说完拍了拍胸口,作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嘉靖帝哈哈一笑,抬头瞟了一眼徐太师,太师永远是小心谨慎的样子,之前就一直跟着自己的动作慢悠悠地喝着米汤,等知道粗饼的吃法后,便把粗米饼放到米汤里,此时正波澜不惊地呷了一口米糊,紧接着便气定神闲地端起碗一口气把剩下的米糊吞了下去。

嘉靖帝在心里摇头:严嵩老则老矣,论忠心,这么多臣子还是数他至忠!

:“启禀皇上,既然仙君说五谷天地灵气适用于修仙者,他怎么不一同用膳?”严嵩忍住肚子里泛酸涌上来的恶心,意有所指地道。

嘉靖帝却说 :“爱卿有所不知,仙君不喜欢粗米饼,之前食用早膳,他都是命人熬一碗归田粥,自己一个人在禅斋享用。”

:“归田粥?”

:“是啊!是用归田细火慢熬出汤煮成的粥。”

:“归田凝神通气,臣听闻江湖人常服它以提高内功修为,既然于修道有益,皇上为何与仙君一同服之?”

嘉靖帝脸上闪过古怪的神色:“怎么?爱卿有兴趣?”

严嵩连忙道:“微臣不敢!”

嘉靖帝哈哈一笑:“这有什么不敢的,来人呐!给首辅端上来一碗仙君用的归田粥!”

嘉靖帝大手一挥,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严嵩伺候皇上多年,一看便知道这眼神代表着什么,登时心里暗道不好,正想出言推辞,一旁的宫娥就已端上来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嘛!严嵩愁着一张脸,耷拉着眼袋苦巴巴地望着嘉靖帝,可嘉靖帝却是笑吟吟地说:“爱卿可不要辜负朕一番好意呀!”

同为他最忠心的臣子,当然不能顾己失彼,嘉靖帝说完,笑着把目光落在徐太师身上,徐阁老吓得脖子一缩,忙表示道:“臣叩谢皇上!臣一直胃口比较小,刚刚吃的粗米饼就已腹胀不已,微臣实在是吃不下了!求陛下开恩!”徐阶为难地笑了笑,说完还不顾仪态打了个饱嗝。嘉靖帝见罢,也不为难他,一只手垂在盘坐的大腿上,目光慢慢转向严首辅,仿佛是在说:爱卿怎么还不喝呢?

严嵩不得已,捏着鼻子端起碗就往嘴里送,他想要一股脑把它强咽下去,以此祈保这粥不会太难下咽。但黑黢黢的药粥刚沾到舌头,一种苦得让人胆颤的味道瞬间占满了喉头,让他忍不住把脸皱成一团,

这是什么鬼?比黄胆还要苦一百倍!

严嵩在心里骂着,但偷看皇上注视自己的眼神,那分明有着不忍和阻止的打算,严嵩心思一转,还是硬着头皮把小半碗归田粥咽了下去。

粥苦得让严嵩说不出话来,落到肚子里苦肠引起的恶心让他嘴里的污秽差点就要喷涌而出,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不敢吐出来,但污秽的呕吐物却透过指缝渗了出来,嘉靖帝见状皱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一旁的王瑾忙使个眼色让小德子递上痰盂,严嵩强忍着恶心,也顾不得皇上恩准与否,抓过痰盂便翻江倒海吐了个痛快!

吐完严嵩的脸皱成一朵菊花,嘉靖帝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粥有多苦他是知道的,起先他见仙君食用此粥他也跟着食用,只是不过尝过一遍他就不敢试了,当真是比苦胆汁还要苦!他也不知道仙君是怎么咽下去,反正他是再也不敢吃了!可刚才严首辅明知道归田粥有多苦还是拼命咽了下去,嘉靖帝以为,这不是死心塌地的忠心又是什么呢?

嘉靖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眼角余光落在徐阶脸上,见他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心里不禁就有了对比:徐太师还是差点意思啊!

殿内的君臣三人各怀鬼胎,与此同时,守在殿门外面的几人在各怀心思等候皇上接见。

站在前面的是兵部尚书杨唯元,户部尚书王锡礼和侍郎马景初,还有吏部尚书梁琼,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同前来的几个六部主事,他们都一脸疑惑,面面相觑间欲言又止地看着你我。

这是半个六部的人都来了啊!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冯惜庄不禁心中暗叹。

昨夜西华门失火他来回奔走大半夜,经过众人合力,终于在出现第一线晨光之前把火给扑灭了。回到京兆尹,他一脸死灰瘫坐在椅子上,脚上更像是被灌上了泥浆,沉得他是一步也不想动弹了!

这时门房进来通报有人求见,冯惜庄正奇怪谁这么早就上门拜访,抬头往门口看去,远远还没看清楚来人,一袭红色麒麟袍便映入眼帘,他一惊,居然是锦衣卫的人!这是沈左使还是王右使?

锦衣卫怎么会无故上门?并且是这么早的时间?

一连串问题在冯惜庄脑海里盘旋,想到锦衣卫从前半夜把人从被窝里抓起来送进诏狱的过往,冯惜庄止不住身体哆嗦,赶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候在那里迎接来人。

幸好!那人孤身一人前来!这说明锦衣卫不是为了取谁的脑袋来的,于是,冯惜庄把心放回肚子里,理了理衣冠笑着迎了上去。

来人进退有礼,冯惜庄听着他自报是锦衣卫新任的镇抚司右使林樾,先是拱手一笑,目光落在他袖间的白色袖挽上,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锦衣卫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冯惜庄心中疑问,那边林樾就把手中的桂酒往桌上一放,面色凝重开口道:“下官清早叨扰大人实在罪过,不过事关重大,烦请大人见谅!”

冯惜庄拨动手中的茶盏,随即听到林樾又道:“不瞒大人,今早我家都督在朱雀大街遭人伏杀,现在…”

林樾话还没完,冯惜庄就已惊得目瞪口呆,根本不敢相信刚刚自己耳朵究竟听到了什么,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抖,顾不了茶水溅湿衣袖,冯惜庄“啪”地把杯子旁边一放,惊道:“遭…遭人伏杀?谁?”

林樾闷闷回道:“是…我家都督!”

:“府尹大人掌管京畿,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总该来通报一声大人的!”见冯惜庄张着嘴巴许久不说话,林樾又道。

:“可是…”冯惜庄想说,可是前两天他们还一起喝过酒呢!陆秉还笑说自己酿的桂酒成色不错,到时请他一同府上共饮,怎么才过没两天就…?

冯惜庄心下沉痛,问 :“可有凶手的下落?”

林樾摇头:“现在都督府上乱得很,同知与几位佥事大人已经进宫去了…”

林樾不知道他们进宫去干什么,他刚得晋升就发生这样的事,此时他的心情乱糟糟的,于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

冯惜庄说:“那大人这是?”

林樾拱手道:“都督与大人情如手足,昨天都督还念叨着要送桂酒与大人同饮,都督虽不幸遭奸人所害,但若卑职害都督食言,那就是愧对都督的信任了!”

冯惜庄看着桌上那只精致的黑釉酒坛不由得眼中一热,心想:陆都督一直待我冯惜庄不薄啊!临死前还记得要送我酒!想当初自己由登州知府直接晋升为京兆府尹,陆都督是出了不少力的,而陆都督人情通达,京中谁人不看他的面子?京兆府尹掌管京畿,说不定一个小案子就得罪了贵人,要不是陆都督一直多有照拂,他哪能安稳京中这么多年?

想到这,冯惜庄哽咽道:“都督恩情下官没齿难忘,只恨天不遂人愿,陆公休矣!林大人尽管放心!今后同知大人有用得着我冯惜庄,惜庄无敢不往!”

林樾感激道:“多谢大人顾念!下官替同知大人谢过大人了!”

林樾说着,又与冯惜庄客套一番,因为还要赶着去往下一处,便把怀里的密册交给冯惜庄便匆匆告辞而去了。

直到林樾消失不见,冯惜庄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显然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过了许久,仆人在他耳边低声唤了一声,他才五味杂陈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他还以为会是林樾送来的讣贴,哪知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打开来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后背唰地出了一身冷汗!

这上面居然是他这些年来与陆秉交往时的钱银来往,事无巨细,就连他们一起留宿娼家都有一一记录在册!不但如此,自己与京中其他官员何时来往,其中送了什么礼,收了什么礼,甚至宴请中说了什么话都无不清楚!

京兆尹也有锦衣卫的人!

冯惜庄意识到这一点,便开始心中惊疑林右使的来意。如果说真是为了拉拢陆指挥生前关系,林右使送来桂酒讣贴就行,送密册是要做什么?

总不会是威胁吧?如果不顾及交情,锦衣卫上下就与自己鱼死网破?

冯惜庄在堂中来回踱步,心道:可这难说得通啊!陆都督新死,锦衣卫正是朝堂里那些人眼里的鱼肉,有谁不想吃到自己的嘴里?锦衣卫若是聪明就该在这时夹起尾巴看风行事,根本不可能将朋友把柄露于人前!这样不是引墙倒众人推吗?

也不知道锦衣卫里是谁出来这么愚蠢的主意,竟在这个时候开罪像他这样的人!冯惜庄明白,这不是笼络,这分明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看着手中的密册,冯惜庄固然气愤,但也很快冷静下来,锦衣卫都督死于非命是天大的事,如今已是辰时,说不定陆指挥使的死讯已经传遍京城,皇上知道了也说不定。出了这样的事他作为京畿父母官,总有权过问并且禀明皇上的必要,他何不借着这个机会进宫探听一番?

于是,他匆匆换上官袍,马不停蹄赶到天行宫,在灵虚殿前,远远看见

见一众大臣围在外面,冯惜庄就想:还真是猜对了!六部的人来了一半,很明显都已得到确切的消息,并且都已经有了各自的打算。

冯惜庄静静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面色古怪但又噤若寒蝉,冯惜庄禁不住心中忐忑,低头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宣见,冯惜庄便跟在队伍后面,恭身进了灵虚殿。

冯惜庄进门就跪下行礼,跟在众人身后高呼万岁并不敢抬头,等皇上恕了平身,冯惜庄这才看清楚殿内的情形。

此时早膳已被撤去,皇上坐在殿中软榻上,严首辅与徐太师就坐在他的下首。与两位大人身上的绯色补子官袍不同,皇上一身白绸道袍,头上插着白羽冠,一只手垂在双腿之上,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出来他此刻的心情。

不过,看样子皇上大概是知道陆秉的死讯了,见到这么多人前来拜见,脸上丝毫不觉得意外,倒像…在等着他们到来?

冯惜庄这样想,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

:“启禀皇上!臣有事启奏!”开口的是兵部尚书杨唯元。

由于之前惹怒仙君离去,嘉靖帝一直对他不喜,本想着找个由头把他贬到海崖去,但杨唯元安守本分一直并未出现在面前,嘉靖帝也不知道是不记得了,还是有人从中斡旋,总之,杨唯元如今并没有被革职。

如今看到他,嘉靖帝不由得心中恼怒:又是你!怎么仙君刚回来你就又要搞事?

嘉靖帝皱眉,脸上的表情也不甚好看,不悦道:“何事?!”

杨唯元从怀中递出一个密册,朗声道:“陛下圣裁!臣有事启上。”

嘉靖帝听罢眼神微阖,说了准奏后,杨唯元便接着道:“乙卯年间,渭南永州一带地动千里,导致当地百姓死伤无数,皇上慈悲,当时命兵部集十万数众前去救援,由罪人徐彤瑞与陆指挥使一同率领前往,但徐彤瑞利用救援之便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于丙辰年间被革职查办,并在当年秋后午门外行抄家灭族之刑。蒙皇上厚爱,微臣接管兵部以来,日夜殚心竭虑,唯恐不能报答皇上隆恩,由此查得乙卯年间兵部各衙细支共有十余万两不见数目,臣又查得当时随军主事颜宜供出军队救震期间,锦衣卫指挥使曾私下支取灾银,并且事后也没有上报具细,其中单单由指挥使支取的钱款就有十万余两之多。”杨唯元痛心疾首,顿了顿悲愤道:“当年渭南百姓流离失所,臣听闻当时回来的将士说,那里的百姓典妻卖女,吃的是死人的尸身,后来更是因此引来时疫,造成百里荒村,放眼望去皆是尸障烟魂…”

杨唯元说到这语气哀叹连连,引得在场的人都无不涕泪,就连嘉靖帝也忍不住叹气:“当年苦朕的百姓了!”

杨唯元趁机又道:“当年徐彤瑞置渭南百姓不顾,救震不力中饱私囊被腰斩于市自然是罪有应得,但陆指挥使也有协从之责,即使后来治了疏忽不力之罪,但所支取白银去向不明,此等窃国贪婪之辈,望皇上明察!”

嘉靖帝面露尴尬,当年余下的钱别人不知,可他是知道的,那时陆秉除去救震花使就剩一万多两了,回到京中陆秉并没有与户部说明,但也没有暗中私藏,而是全部上缴给嘉靖帝充当了中宫库银。这本是陆秉为讨好天子惹下的话舌,更何况区区一万多两白银,哪里就用得着这样兴师问罪?

嘉靖帝这样以为,随即冷哼一声:“陈年旧事不必再提,当年陆秉救震之功与之错处相抵,钱银账目朕亦有过问,算不得他的过失!”

才过去五年就是陈年旧事了?还有,皇上说他知道救震账目的事?

杨唯元心中惊疑,但还是强硬道:“所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指挥使此等下作怎能既往不咎?”

嘉靖帝面露不悦,随后便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杨唯元看不出嘉靖帝的心思,干脆把心一横咬牙继续道:“况且陆指挥使徇私舞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微臣接管兵部,丁巳年间,宁安驸马梁修安利用槽马之便把原本要换给震辽各部的好马换成一般的马,虽未造成什么后果,但梁修安贪赃枉法是事实,皇上隆恩臣不敢忘,得知蝼蚁小人危害朝廷臣自当上奏内阁,欲请三法司定宁安驸马的罪行,但指挥使收取宁安驸马府钱财从中过问,以至于后来此事不了了之!还有戌午年间,也就是去年,倭寇占据滁州城,皇上命指挥使押运粮草前去滁州相助,指挥使又在滁州与湖广总督胡忠彦收取各部粮马,区区千余倭寇,围城不过半月二人就集了两万担粮草五万两白银,蒙皇上天恩浩荡,后来滁州城得破,但滁州主事事后盘点账目时,发现粮草粒米未存,白银数目不清,滁州主事上奏内阁,但…”

:“真是岂有此理!陆秉这也太放肆了!”还没等杨唯元继续说下去,嘉靖帝一声暴喝,惊得养在殿前的两只白鹿急逃四散,几个宫人只有拼命拉住牵在白鹿脖颈上的金丝绦绳,许久才战战兢兢地把白鹿牵了下去。而殿下众人也吓得齐刷刷跪下去三呼万岁,不敢直视嘉靖帝眼里的怒火,使得偌大的灵虚殿瞬间变得空寂无声!

安定驸马的事本来就是嘉靖帝授意陆太保为之,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他哪里看得安定公主哭啼求饶?他以为朝中的人就是知道梁修安做这等偷偷摸摸的动作,看在皇家颜面大臣们也不好将此事多作文章。如此杨唯元第一个提起这事,还把驸马说成是蝼蚁小人?!

他居然如此不顾皇家情面!嘉靖帝本就心中不悦,又想到去年滁州的事陆秉断了一臂更是不敢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自信知道陆秉为人,杨唯元这两年来与陆秉不和他也知道,这其中难道就没有公报私仇的嫌疑?

但陆秉毕竟是个死人,锦衣卫落入哪一个皇子手里都对自己有威胁,如此思虑再三,嘉靖帝怒目圆睁假装生气,以表示自己已经恼怒,你们就不必多言了!

嘉靖帝这样打算,底下臣子却不这么想,这时一个着绯色锦鸡官袍的身影举着玉牌上前,:“臣亦有事启奏!”

嘉靖帝皱眉看向正在说话的吏部尚书梁琼,此时梁琼一脸正色,义正言辞地道:“启禀皇上,去年南京李贾冤错案造成五十二口人死于非命,身为南京监察御史,蔡荀本该贬斥充发,指挥使却说故交亲友,要微臣网开一面,篡改蔡荀过失罪责,可臣食万民之禄,时常记挂皇上厚恩,怎能做这种昧心失德之事?于是臣日夜整理卷宗,终于在今日得以呈上请君洞察秋毫,万不可让有心之人祸乱朝纲,危及我大明百年江山啊!”

梁琼这话说得极重,站在人群后面的冯惜庄眼皮一跳,心知梁琼说的正是自己的妻舅蔡荀,顿时心头无名火起,抬起头来便狠狠瞪了一眼梁琼的后背。

这说起来原由是应天府尹程宗平错判武人李贾奸杀主家小姐惹下的祸事。那李武人也是倒霉,他原是富户家的侍卫,事发时恰好巡视经过小姐厢房,听到里面动静,顾不得避嫌便冲了进去。等他发现小姐赤身裸体的尸身,众人赶到二话不说就把他扭送去了官府。后来自不必说了,李武人被屈打成招,被斩于市成了那替死鬼。

看卷宗虽是命案,但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不过是见色起意的命案罢了!然而过了一个月应天府尹抓得采花贼,在对采花贼刑讯逼供下得知,采花贼曾糟蹋过那富户家的小姐,于是应天府尹这才惊觉李贾被冤错。但此时案情已结,疑犯也已斩首,这种冤错等于谋害性命,按照明律应天府尹与南京都察院御史是要革职查办刺配流放的!如此程宗平哪里能肯?于是应天府与南京都察院便打算瞒天过海,以为你不说我也不说,山高皇帝远,时间久了,谁还能记得曾经的冤魂?

哪知李武人胞弟是江湖有名的剑客,得知哥哥被人冤屈惨死,一怒之下便杀了主家几十口人。事后剑客还想杀程宗平泄愤,但被众多府差阻拦未果,只好逃之夭夭不知去往何处了。

五十多口人命可不是小事件,一时之间整个南京城人心惶惶,就是程宗平有心隐瞒也是捂不住的,南京各部更是为了自保,纷纷上书弹劾应天府尹。

程宗平最后被革查办,发配去了千里之外的黔州,而蔡荀作为南京都察院御史有审查缉漏之责,自然也逃不过问罪。蔡荀本来也要贬去百越荒蛮之地做守郡的,想起妹夫冯惜庄在京城当京兆府尹,肯定识得许多贵人,于是蔡荀求到冯惜庄门下,而冯惜庄自己与梁琼有过节,不得已又求到了陆秉,由陆秉出面,这才促成蔡荀留在了南京,调任南京工部都水司主事。虽然都是闲职,但总好过被贬去百越那种匪患不断的地方,蔡荀已年过半百,去了百越可能一辈子就留在那里了,得此善了,对此冯蔡两人一直都非常感激陆秉,冯惜庄也以为此事已成过去,哪曾想如今被人拿出来鞭打,冯惜庄心中也多少有些不满。

:“启禀圣上!臣也有事启奏!”顶着嘉靖帝锐利似刀的目光,冯惜庄举着玉牌上前道:“臣要参陆指挥一本!”

冯惜庄在心里迅速盘算利害关系,稳了稳心神:“丁巳年间,曾有梁姓纨绔于德胜门前宝坊街弛马纵行,造成马姓良民被踏于马下,臣以为,此等滔天恶行天子脚下岂能宽容?当时立即就将那梁姓纨绔收于天牢,可陆指挥使却说是故交之子,要微臣网开一面,微臣不肯,他就买通马姓良民家人撤销告诉,臣有负皇上厚爱,见他们已经私下了了,便判了个梁姓纨绔二十大板,此事本已过去许久,臣本不敢叨扰圣上烦心,但陆指挥使徇私舞弊实在有违朝廷律法,臣日夜思虑觉得确实有负皇恩,望陛下降罪!”

话说冯惜庄口中所说的梁姓纨绔正是那梁琼的外室之子,当时虽然有陆秉调停,但京兆府尹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毕竟伤了人命,如果真当无事发生,那他冯惜庄还能不卷铺盖走人么?打二十大板已是网开一面,哪知那梁公子身体孱弱,回去卧床两个月之后便再不能行人事,冯惜庄与梁琼就此结下了梁子,以至于梁琼一直想找冯惜庄的把柄。

说来也奇怪,妻舅蔡荀的事发生在后,冯惜庄不敢声张,只好私下里求助于陆太保,哪知梁琼没有细查便网开一面了,事后梁琼知道也是后悔不已,不过以前梁琼碍于陆太保的情面不敢发作,但现在斯人已逝,他们就再没什么情面可讲的了。

听到冯惜庄旧事重提,梁琼想起他害得自己儿子不能人道心里就窝着火,可是在皇上面前他也不好发作,毕竟儿子还活着,要是儿子的事再次被揭发出来,儿子不保不算,自己怕也是要掉层皮的!

梁琼恨得牙痒痒!这个冯惜庄!居然不惜自告己罪也要拉他下水!梁琼不由得冷哼一声,沉着脸把头扭到一边去。

嘉靖帝目光如炬,哪里会看不出其中弯绕?:“来人呐!宣陆秉觐见!”

这一句话响彻灵虚殿,众人仿佛如梦初醒,惊愕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显露出疑惑,眼神交换间却也都假装不知,纷纷看向坐在软榻上的皇帝。

:“启禀皇上!陆指挥使…今早在朱雀门前大街叫人给害了!”

说话的是恭身御前的大太监王瑾,说完还极是难过地滴下眼泪来。

:“什么?!!堂堂指挥使居然让人当街给害了?!”嘉靖帝做出忽闻噩耗大惊失色的样子,一手拍在坐塌大怒道:“岂有此理!薛超是干什么吃的!”

嘉靖帝虽然身体孱弱,但震怒下的天子威严还是吓得殿中的臣子们身形一抖,纷纷跪了下去:“请皇上息怒!”

说话间,一身卫甲的薛超从门外进来,见到嘉靖帝先是双膝跪地,语气惶恐地道:“微臣参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帝目光冷厉:“陆秉于寅时南边宣武门外遇害,你可知此事?”

:“请皇上降罪!”薛超自然也听了,首先讲述昨夜西华门失火的情况:“昨夜冯大人与卑职一起救火,一直到了凌晨才彻底扑灭火势,卑职知罪,但从教司坊到城隍寺共住两万官民,臣不敢马虎,率手下两千余众救火,幸好只是烧了十多户民宅,要是火势蔓延烧了整个西华门,卑职真是肝胆俱裂,唯有以死谢罪了!”

薛超说完,众人这才发现他因救火被熏黑的右边脸颊,还有他那被烧焦的眉毛和前额发丝,很显然,不是经过一番殊死救援,哪里能落得这样狼狈的样子?

:“你身为禁军统领,应当知道拱卫京畿责任重大,如今皇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难道还能逃得了干系?!”嘉靖帝怒目青筋,脸上的表情冰冷得吓人!让薛超只看了一眼便吓得差点就要昏死过去:“臣知罪!望陛下降臣死罪!”

然而薛超的请罪并没能让嘉靖帝怒意消去,反而眼下的冷意更甚,嘉靖帝斜眼扫过下首几个人的脸,冷声问道:“西华门是何人驻守?”

严嵩小心翼翼地道:“回陛下,是巡防千总柴壁。”

闹腾了这许久,嘉靖帝早已疲倦不堪,偏偏出来这么多事又不是他能随便发落的,于是只能强撑着精神,抬了抬疲倦的眼皮,嘉靖帝像是交代平常政务一样,淡淡地说:“柴壁玩忽职守,居然能令堂堂一品都督在眼皮子底下死于非命!实在是罪大恶极!由此柴壁革职查办,于秋后问斩,子女家眷全部贬去震辽燕山璃部守郡为奴。至于薛超,朕念在你救火有功,暂且网开一面,命你削职为民,就此出发关楼望海罢了!”

薛超听罢,止不住身体颤抖,心情一下子掉到了谷底。关楼个什么地方天下谁人不知?那是倭寇侵犯闽越首先踏足的地方啊!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此一家人岂不是随时都要丧命?

:“谢吾主隆恩!”薛超下意识地行跪礼,伏在地上咬牙不让自己大哭出声。

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害怕起来,尤其是刚刚弹劾陆秉的几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出来了。

看样子,皇上并不想治陆秉的罪!要不就不会轻易发落薛超与柴壁两人了!

空寂的灵虚殿就只有薛超的低啜,过了稍瞬,薛超把头上盔顶摘下抱在手里,终是面如死灰般退了出去。

随着灵虚殿又变得鸦雀无声,嘉靖帝冰冷的目光看着殿中穿着红红绿绿官袍的臣子 ,冷声问道:“各位爱卿还有什么奏章要呈么?”

跪在下首的众人目光闪烁不定,经过被发落的薛超与柴壁,他们再也不敢去触发嘉靖帝的怒火,毕竟薛超与柴壁被贬的地方常年战乱,饥寒交迫是常有的事,他们就算再有不满,也不想全家跟了自己去那种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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