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日嘎措镇的雪线是缝在天边的银线,将战火、马蹄与硝烟统统拦在褶皱纵横的山外。
这里的时间像牦牛背上滑落的盐粒,缓慢地结晶——刀剑锈在远方的山谷,而风只带来格萨尔王传唱的残章,混着雪松脂的清苦,落在每一扇描着八宝纹的木窗棂上。
栖风仰躺在草地上,粗麻彩辫陷在格桑花丛里,嘴里叼着一根花茎,舌尖抵着花芯渗出的甜涩汁水,任云影从睫毛上掠过,在瞳孔里碎成金黑交错的琉璃光。
“铃铃——”
远处牦牛铃铛声踩着拍子而来,村长诺布骑在牦牛背上,犄角拴着的五彩经幡布条被风扯成直线,像一束流动的彩虹。
牧民们放下打氆氇的木槌迎上去,孩子们靴子上的铜铃哗啦啦响成一片,围住诺布叽叽喳喳说着外人听不懂的土着语。
“阿觉诺布,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盐巴换到辣椒面没?”
“有帕措朗金说的那种牛奶糖吗?”
“对对,还有雪花酥。帕措说吃起来像曲克安哒混了天上的云朵,咬一口能甜到转世。”
诺布呵呵笑起来,胡子下缀着的银环轻颤:
“雪花酥被茶马道的鹫叼走了,不过有格玛阿佳新炸的卡塞,汉商送的藕粉和五彩糕用雪山神女腰带捆着呢。”
孩子们哄笑着抢过牛皮纸包,分食时不忘对着太阳高举五彩糕——这是向山神献祭的童稚仪式。
诺布从怀里摸出个油纸裹的小陶罐,绕过孩子们,朝栖风走过来。
“朗金嘉措。”老村长朝栖风晃了晃罐子,“青稞酒,拿你猎的那张火狐皮换的。药铺老波啦说这酒在觉沃佛脚底下埋过三个雪融期,烈得能烧穿牦牛皮囊。来点?”
栖风支起身,麻花辫松散的斜搭在肩上,发尾缀着的绿松石坠子随着他的动作轻晃,赭石色的氆氇袍子松垮垮罩着,露出小半片锁骨,经幡间隙漏下的阳光碎在身上,像山神撒落的一把褪色风马纸,时光揉碎的诗篇醉在上头。
“阿觉诺布,这酒该敬玛尼堆的断角岩羊。”
栖风弯起个笑,迎着光,像镀了金箔的唐卡少年,
“我还是等初雪盖住旧蹄印那日,再讨您掺了蜂蜜的头道青稞酒。”
一个月前,栖风在茶马道垭口救下被流匪围困的诺布。诺布询问后得知他无处可去,便邀请他来村里,还为他取了个本地名:朗金嘉措。
老牧人说这名字会像风马旗般裹住他过往的腥气,以后与风共生,自由辽阔。
栖风接受了,他喜欢这个名字。
“初雪盖蹄印那日,怕是要等山神揉碎十朵格桑花的时辰。”诺布银环震出低笑。
他在栖风身前的空地坐下,指甲刮去陶罐沿的酥油渍,随口说:
“我今天听茶马道上的贩子说,你们汉地那个赤面罗刹王爷已经打到青峰隘了,不过似乎被困住了,那个隘口不好过。”
“还有挞曼赞普居然率铁鹞子军亲征,驻守边境那个会魔法的于将军领着那点残兵,怕是像玛尼堆最后一粒白石子抵着雪崩。难喽……”
他喝一口酒,酒香四散,经幡群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诺布的声音散在风里,
“等黑帐篷压过白帐篷的时候,连风里都得带血味儿……”
栖风没说话,翻腕接住一朵被风撕裂的格桑花,绛红氆氇袍广袖灌满西风,鼓起来,在身后来回晃动,像半面战旗。
当夜,逆着光的草甸里只剩下少年远去的背影。
——
城头战鼓震得人耳膜生疼,硫火燃烧的黑烟裹着碎裂的甲片,在箭垛间凝成铁灰色的雾。
女墙垛口已崩成狼牙状,守军尸体被夯进墙缝堵住豁口,青砖早已沁成赭褐色,血水顺着垛口往下淌,在夯土城墙上凝成数道蜿蜒泪痕。
于亭安用淌血的虎口蹭开糊住睫毛的血痂,城下玄甲铁骑如潮水漫过焦土,第四根云梯铁钩又扣上了箭垛。
他挥刀劈断钩索的瞬间,云梯缝隙突然寒光乍现——弯刀自刁钻角度切入,楔入肩甲接缝处,他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脆响。
“将军!”身侧传来亲卫的呼喊。
王焕提着一把长刀,将云梯上的狼兵挑飞。
于亭安踉跄一步,刚滚了滚喉间的血沫,另一侧混着硝烟的嘶吼灌入耳中:
“将军!西角楼——”
声音淹没在声势浩大的撞击声中,狼唳军举着攻城槌浩浩荡荡冲过来。
铁门被撞出闷雷般的巨响,铁鹞子的重甲碾过同袍残躯,血泥里翻出半张少年新兵的脸。
“将军。”
副将断臂只剩下半截布条缠着,哑炮筒里倒出的火药在掌心漏成小山,
“火油罐子全砸完了,最后那批雷火弹——”
话音被新一轮箭雨割碎,黑压压的翎羽像群扑食的秃鹫!
于亭安被亲卫拉着蹲下,方才还在说话的副将倒在血泊里,箭簇如铁蒺藜般扎满后背。
“落闸——”
于亭安斩落最后三支鸣镝箭,铸铁闸门轰然坠地,飞溅的碎骨在气浪中凝成血雾。他吐掉喉间腥甜,嘶声如裂帛:
“开城门!”
这是玉石俱焚的杀招——三日前,他带人挖空青砖地脉,将剩余的火药全部填进城墙夹层,硝石混着桐油,足够让整座城池化作火龙。于亭安率领残众冲出去。
——
铁鹞子重骑的浪潮忽然滞涩。
赤焰穿过焦黑的投石机残骸,一骑红衣踏着满地星火突阵而来。少年长枪卷起流虹,枪缨甩出的血珠在半空蒸成绯烟,所过之处铁甲如熟透的麦穗般成片伏倒。
于亭安一瞬间像被施了定身咒——刀锋楔入狼兵颈骨里,忘了拔出,干裂的唇撕开血口子,肺叶像被烧红的火钳钳住蜷缩,呼吸在短暂的停滞后滚烫沸腾。
他竟然看到了栖风。
那道贯穿他所有念想的身影,此刻正劈开火雨踏着尸山而来。
火红的衣袍逆风撕扯,像从炼狱熔岩里绽开的红棘花,绞着银链的枪影刺破浓雾,所有的声音都坍缩成耳鸣。
是幻觉吧?
“叮——”地一声。
银链破空声先于意识刺入耳膜。
栖风腕间绞丝银链缠住刀柄的刹那,于亭安后颈寒毛陡立——斜刺里狼兵的骨锤已砸向他太阳穴。
链刃相击迸出青蓝火花,佩刀被银链拽着划出半弧,刀刃堪堪削飞偷袭者的天灵盖。
\"当心!\"
栖风的警示混着箭啸同时抵达。
于亭安旋身时瞥见三棱箭镞的冷光,身体比战场养出的本能更快——他迎着箭矢张开双臂,任由那支透甲箭穿透左胸。
铁鳞甲碎裂的脆响中,他撞进栖风剧烈起伏的胸膛。
“你……”栖风的瞳孔里映出漫天箭雨。
于亭安已反手拔出肩头断箭,用锁骨断裂的那侧胳膊死死箍住栖风,任由新箭扎入后背。
他像座血肉浇筑的城垛压过来,用胸膛挡住栖风所有致命角度。
“于亭安——”栖风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血瀑从铠甲缝间奔涌而出,染红他战袍上最后一块素缎。
于亭安却扯出个笑,染红的指尖抚上栖风的侧脸,拇指落在他眼尾的红痣上,
“真……真的……是你……”
破碎的胸腔挤出气音,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这张脸,此刻在血色涟漪中碎成千万个月亮,所有的思念化作烙铁,他用力将这张脸烙印,
“……从前……都是你救我……这次……终于……我也能……作你的盾……”
后背被新箭刺成刺猬,喉间翻涌的血沫让他发音含混,却字字烙进栖风战栗的耳膜,
“若有来生…………我一定要……抢先……遇到你……”
“来世……”
誓言被箭风绞碎,他最后将额头贴在栖风的肩上,带血的尾音烫伤栖风的颈窝,在那里烧出一个洞,栖风听见他说,
“让我先……爱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