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野从背后圈住萧烈,下巴抵着他的额角,眷恋地嗅他身上的味道。愈发收紧的手臂暴露了他此时的不平静,嘴上却说:
“好。有我在,朝中你不用担心。”
他知道他阻止不了萧烈——这是萧烈心里的刺。
他也知道,这一次他只能留在宫里。
何德胜和慕羽在新帝登基后第三日抵达帝都。
萧烈和封野在禁苑设下私宴,诸葛青青也受邀进宫。
诸葛青青此次平乱有功,获封平安侯,赐朱雀街开府。
宴席未启,慕羽带来的消息便击碎了重逢的喜色——薛冥殁了。
薛冥当初遭遇伏击失踪,慕羽辗转搜寻多日才将人找到,但无奈他伤势太重,姜医师倾尽毕生所学,还是没能将人救回来。
时值酷夏,尸身难存,慕羽昨日按礼制将人装椁下葬了。
“请陛下降罪!”慕羽单膝触地。
银箸碰触瓷盏的轻响戛然而止,龙烛台迸落的烛花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萧烈垂眸未动,眉骨投下的阴影如重云锁岳,烛影在玄色锦袍上曳出深浅暗纹,将帝王神色尽数藏于晦明之间。
封野在案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掌心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朝慕羽抬腕时广袖流云般垂落:
“ 非尔之过,平身。”
慕羽站起身,落座时,萧烈和封野不约而同举起手中酒杯:
“敬英魂!”
琼浆泼洒青砖,浓烈酒气混着沉香灰烬盘旋而上。几人齐声举盏,铿锵声震碎夜风。
珠帘卷动,带得满室烛火明明灭灭,仿佛逝去的英魂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给予的回应,沉痛裹满每一粒尘埃。
“艹!干他丫的!”
何德胜忽地站起来,酒杯重重磕在案几上,赤色的眼睑里凝着浑浊的泪,
“老子就不信,火炮轰不烂铁鹞子军帐,一炮不行就两炮,两炮不行就十炮……”
从收到连云关守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到现在,何德胜一直强压的情绪终于爆出来。
于亭安是他的徒弟,他不能让于亭安埋骨他乡。
“国土不统,战事还会频启。我请求随军出征挞曼。”
何德胜出列,浑厚的声音丝毫不像个七旬老人,连日奔波也不见疲态,整个人的精气神看起来似乎比五十岁的人还年轻。
慕羽刚直起的膝盖又砸在地上,青玉砖映着他猩红的眼角:
“皇上,臣亦请随军。”
喉结滚动咽下半截哽咽,燃烧的怒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灼烧出孔洞,
“臣要亲手剜下敌酋首级。”
于亭安是他从小相伴的兄弟,他心里的哀伤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重。
诸葛青青忙撩袍出列:“陛下三思,慕当家统筹粮草方是上策,臣愿领朱雀营为先锋。”
他借着宽袖遮掩扯了扯慕羽,话音压低,
“小羽莫要胡闹!你当这是金风寨剿匪?”
慕羽挣了挣脊背,刚要反驳句什么,萧烈开口了:
“此事朕已有定论,明日朝堂再议。”
夜晚,何德胜宿在皇宫,慕羽随诸葛青青回了侯府。
萧烈伏在紫檀案几上,辛辣的酒液一杯接一杯灌进喉咙,展开的羊皮舆图密布着征伐挞曼的进军路线。被朱砂标注为终点的斡鲁浑城,在眼中化作狰狞的血色荆棘,将心脏刺穿成永难填补的空洞。
封野安排好何德胜,返回来看到的就是萧烈借酒浇愁的画面。他快步走过去,在萧烈又一次端起酒杯前,先一步将酒夺走。
萧烈虚握了握突然空荡的掌心,眼睑迟缓掀起,醉意朦胧的眸子瞪向来人:
“放肆!朕的酒也敢抢?信不信朕诛你九族?”
“信。”
封野应声,径自将人拦腰抱起。
“大胆!”
萧烈奋力挣扎,锦靴踢中封野肩膀,被封野捉住脚踝,扛沙袋似的扛到了肩上。
失重伴随着眩晕,萧烈挥舞着四肢胡乱踢蹬,直到臀侧挨了记清脆的巴掌——老实了。
肩上的人安静下来,封野扛着人走进浴室。
浴阁内水汽氤氲,下人们早已备好了沐浴所需。封野将萧烈放置在湘妃竹榻上,转过身正欲替他褪去衣衫,这才看到萧烈挂满泪珠的面颊。
“怎、怎么了?”
封野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扯过袖口替他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宝宝……对不起……我、我只是………”
话音未落,萧烈“哇”一声哭出来,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咽混着酒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酵成某种糜软的甜——像封存在地窖三年的梅子酒突然启封,醉意裹着酸涩直往人骨髓里钻。
封野愣在原地,水珠接连砸在他手背上,晕开星点温热。他用目光描摹这张朝夕相对的脸——在一起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萧烈这般模样。
帝王威严的眉目褪去锋芒,泛红的眼尾洇着水光,鼻尖泛起薄樱色,濡湿的睫羽簌簌轻颤,恰似凤蝶撞进蛛网时挣动的薄翼。
柔嫩唇瓣随抽噎张合,隐约窥见内里艳色舌尖,让人想起暮春摘取晨露浸染的蔷薇,那些半开的花苞也是这样在掌心轻颤,任晶莹将丝绸般的花瓣浸得透亮。
封野喉结重重滚动,指腹无意识碾过方才承接泪珠的皮肤——那点湿意此刻化作燎原星火,烧得他只想用唇舌封住这张嘴,将那些支离破碎的泣音尽数吞下,勾缠着瑟缩的软红拖入自己口中,直到尝尽咸涩泪水下的蜜意。
封野这么想,也遵循心里所想吻上去。
萧烈迟钝地眨了眨眼,勾上封野的脖颈本能的张开嘴回应,这是他们在一起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养成的默契。
“阿野?”
破碎的哽咽在封野颈侧化作温热潮汐。萧烈脊骨战栗着发狠收紧双臂,咸涩泪水渗入彼此唇齿,将诘问碾成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为什么人会死………他们、都死了……”
封野用唇舌接住所有泪珠,指腹摩挲着对方凸起的脊骨,几乎要将这副单薄身躯嵌进自己的血肉。
相贴的胸膛间,两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正隔着皮肤传递震痛,仿佛要将所有的沙场风霜都震碎在这方寸之间。
泪水浸透衣襟,悲伤化作燎原野火。萧烈仰头咬住封野滚动的喉结,在这种近乎窒息的纠缠里,用疼痛确认彼此真实的体温。
……
氤氲水雾中,萧烈额头抵着封野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尖划过对方锁骨处自己方才留下的齿痕:
“待铁骑踏平挞曼王庭,你我便成婚可好?日月为媒,山河为聘,让史书工笔见证,景昭年号里藏的星轨。\"
他当初为封野取下\"景行\"表字那刻,便在心里刻下了【景昭】二字。这个特殊的年号里蕴的是他对封野的誓言:
【景星昭昭,与子同袍;山河为证,永结鸾俦。】
“何须等。”
封野抄起萧烈膝弯踏入浴桶,漂浮的白梅瞬间吞没未尽之语。
他在水下寻到对方颤抖的指尖十指相扣,将承诺烙进相贴的脉搏,
“此刻,便是吉时。”
——
新帝登基刚满一月便御驾亲征的诏令,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然双帝共治格局显其精妙:
萧烈雷厉风行整顿三军,不过十日便将虎符化作边关飞雪,兵部驿道昼夜飞驰军令;
封野执掌中枢以雷霆之势整肃朝纲,刑部连颁十二道肃贪令。推行《景昭新政》,重振农桑,着户部开凿运河,在悄然间铺就通往北疆的粮道。
先前的瘟毒,两人早在登基时便用诸葛泓晅留下的药方广设惠民药局,不足一月此症已销声匿迹。
景昭元年八月初九,萧烈赤军正式开拔,朱雀街出征旗撞碎御史台最后的诤谏。
先锋军诸葛青青的银枪映亮函谷关时,慕羽押送的粮车已碾过敕勒川薄霜,八百辆革车载满何德胜研制的新式火器。千里之外的宣政殿内,封野将朱砂点在漠北屯田的奏章上。
掌灯时分,兵部急报与户部文书在御案相逢,鎏金烛台上并蒂莲纹映着两份截然不同的笔迹:一封是萧烈用箭簇刻下的\"已破黑水\",一封是封野以工笔绘制的《边城春耕图》。
景昭元年秋,玄甲铁骑撕开北境防线。九月十五,萧烈率先锋营连破图勒、翰难二城,狼纛所至之处血浸黄沙。
九月廿三,寒锋过境。挞曼腹地哈剌和林城头狼旗折断,城墙在投石机轰鸣中崩塌,守将乌力吉被阵斩于烽火台,两万八千降卒跪伏如赤潮漫过焦土。
九月廿四,朝阳未升,挞曼使臣捧着镶满祖母绿的和书跪求帐前,萧烈割断使团旌节掷入火盆:
“孤要的是王旗插遍阴山南北,不是毡房里供奉的虚衔。”
十月初十霜降,苏赫巴托城墙在猛火油爆燃中化作赤红瀑布,盖着挞曼十二部族血印的第二道和书,终被战马铁蹄踏成齑粉。
十月十六,萧烈铁骑破开乌兰浩特城门,却只见满城空巷寒鸦寂寂。
烽火骤然冲霄而起,阿木尔亲率挞曼残部自三面合围,高举的火炬映亮阵前横亘的肉墙——腹隆如鼓的孕妇、怀抱婴孩的老妪,万余妇孺神色木然的立于霜刃之前,甲胄折射的冷光映着稚童懵懂双眸。
然而,破局之策尚未铺展,一场百年难遇的极寒骤然降临。
子夜,冰棱锁死辘轳深井,粮草辎重尽覆坚冰,三十八口深井俱作寒窟。阿木尔趁萧烈分兵凿冰之际,暗遣三百死士携玄铁锥凿穿饮马河冰髓,熔化的玄铁汁混着碎骨填入裂缝,将最后的水脉焊成铁板——生生要将萧烈困毙于这风雪绝境。
这局困兽之斗,终究要以最惨烈的方式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