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那阵脚步声里混着几句含混的日语,尾音带着山本一郎惯有的阴鸷——他在三天前听过这个声音,在虹口日商会馆的偏厅,对方用银匙搅着咖啡说“顾少东家的绸庄,该换换东家了”。
“山本的人。”他低喝一声,拽着苏若雪的手腕拐进左边岔路。
月光被梧桐枝桠割碎,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银,却照不亮前方的路。
苏若雪的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点梨膏糖的甜香——方才她在阁楼故意买糖,就是为了给留声机多争取半刻录音时间。
废弃的煤油灯巷道突然横在眼前。
顾承砚的鞋跟磕到块松动的砖,借着踉跄的力道把苏若雪往墙根带。
苏若雪的手指在墙上快速摸索,沾了一手灰:“巷尾有条小路通往后街,可——”她踮脚指了指,堆在路中央的木箱上落着层薄灰,“被杂物堵死了,至少得搬半柱香时间。”
特务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巷口。
顾承砚摸到怀里的留声机,金属外壳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拽过苏若雪腰间的布包——那是她总随身带着的,装着账册、算盘和半盒火柴。
“点纸箱。”他指着墙角堆成小山的旧纸箱,“浓烟能挡他们半盏茶。”
苏若雪的指尖在火柴盒上顿了顿,随即快速抽出三根。
“嚓”的一声,火星溅在纸箱边缘,泛黄的纸页立刻蜷起边角。
顾承砚弯腰把留声机往墙缝里塞——那是他方才踉跄时瞥见的,砖缝里还嵌着半截生锈的铁钉。
他扯下自己的衬衣袖口,撕成碎布盖在留声机上,又抓了把墙根的泥灰撒上去:“记着,等风头过了,拿我书房第三排《天工开物》做标记。”
浓烟裹着焦糊味涌起来时,巷口传来日语的叱骂。
顾承砚拉着苏若雪往反方向跑,余光瞥见三个黑影冲进巷道,其中一个抬手抽枪——是山本最器重的野村,枪套上还挂着枚樱花徽章。
“侧门!”苏若雪突然拽他停步。
两人面前是扇半开的木窗,底下堆着摞装茶叶的竹篓。
顾承砚托着她的腰送上去,自己跟着翻进去时,后脑勺“咚”地撞在窗框上,疼得眼前发黑。
“抓贼啊——”
茶馆后厨的帮工举着汤勺尖叫。
苏若雪已经摸出块银元拍在案上,另一只手捂住帮工的嘴:“掌柜的呢?”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眼底却烧着团火,“我们躲半小时,这是十块袁大头。”
穿靛青布衫的老掌柜从里屋跑出来,看见银元的瞬间,浑浊的眼睛亮了亮。
顾承砚注意到他腰间别着串铜钥匙,其中那把最小的,和法租界巡捕房仓库的锁型一模一样——这茶馆,怕不是有别的门道。
“关门,歇业。”苏若雪把银元往掌柜手里一塞,“就说灶火漏烟,客官们改日再来。”
外头传来踢门声。
老掌柜的手开始抖,银元在他掌心叮当作响。
顾承砚按住他肩膀,指腹轻轻碾过那串钥匙:“您帮我们,就是帮全上海的绸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稳得像块玉,“等日本人走了,顾氏绸庄的新茶,先送您十箱。”
老掌柜猛地抬头。
后厨的风箱“呼嗒”响了声,把外头的叫骂声送进来半句:“搜仔细了!那盘录音——”
苏若雪的指甲掐进顾承砚掌心。
他低头,看见她耳后沾着块黑灰,像朵开败的墨梅。
“吱呀——”
茶馆的前门被重重踹开。
老掌柜突然挺直腰板,扯着嗓子喊:“各位爷!灶上糊了,实在对不住——”他转身时,钥匙串在腰间撞出清脆的响,“两位客官,委屈去柴房躲躲。”
柴房的门刚关上,外头就响起皮鞋碾过青砖的声音。
顾承砚贴着门缝往外看,野村的军靴停在案前,刀尖挑起块银元:“老东西,挺会做生意?”
老掌柜的咳嗽声像破风箱:“小本买卖,小本买卖......”
苏若雪突然拽他的衣袖。
顾承砚低头,看见她指腹抵着自己掌心,一笔一划写:墙——有——洞?
他摸向柴房后墙,指尖触到块松动的砖。
轻轻一推,冷风“呼”地灌进来,混着远处黄包车的铃铛声——是后街!
外头传来野村的冷笑:“搜完这屋,去巷子里找。那盘录音要是丢了......”
顾承砚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
他望着苏若雪沾灰的侧脸,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绸庄仓库,她举着算盘说“顾少东家要是真想救顾家,得先学会藏起自己的刀”。
现在他终于懂了——真正的刀,从来不在明处。
柴房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苏若雪的手还按在他掌心,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
顾承砚摸向墙缝里的留声机,金属外壳已经凉了,可里面的纹路,应该还刻着山本和汉奸勾结的证据。
老掌柜的咳嗽声又响起来,这次混着钥匙串的轻响。
顾承砚盯着他背影,突然想起方才他看银元时的眼神——那不是贪财的光,倒像是......在确认什么。
后街上,黄包车的铃铛声越来越近。
苏若雪凑到他耳边,呼吸扫过耳垂:“等他们走了......”
“我们去见陈老板。”顾承砚接过话头,指腹蹭过留声机的刻痕,“带着山本的罪证,还有......”他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全上海绸庄的底气。”
外头传来野村的怒吼:“蠢货!那墙缝里的碎布——”
顾承砚猛地攥紧苏若雪的手。
柴房后墙的风突然大了,卷着几片梧桐叶从墙洞钻进来,落在两人脚边,像撒了一地的暗号。
野村的骂声随着脚步声渐远,柴房里的霉味突然变得清晰。
顾承砚贴着门缝又等了半柱香,直到老掌柜的咳嗽声从外头传来:“两位客官,安全了。”
木门吱呀打开时,老掌柜手里多了张皱巴巴的纸条,指节还沾着炭灰。
“后巷第三块青石板下有个铁盖,掀开就是排水渠。”他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出股热意,“十年前顾老爷帮我儿子治过伤寒,这人情,该还了。”
顾承砚接过纸条时,指尖触到老掌柜掌心的茧——是长期握钥匙磨出的。
他突然想起方才老掌柜摸银元的动作,哪里是贪财,分明是在确认银圆边缘的刻痕——那是顾氏绸庄暗桩的标记。
“谢了。”他拍了拍老掌柜手背,把半块玉牌塞进对方手里,“若有难处,拿这个去法租界找陈记米行。”
苏若雪已经蹲在柴房后墙,正用算盘珠撬那块松动的砖。
“哗啦”一声,墙洞露出半人高的空隙,冷风卷着梧桐叶灌进来,裹着股腥甜的水锈味——是排水渠的味道。
顾承砚先钻出去,转身托住苏若雪的腰。
她的绣鞋刚沾到地面,就皱起眉头:“水齐踝了。”借着月光,能看见渠壁爬满墨绿色的青苔,水面浮着层油花,倒映着两人的影子,像两尾被按进泥里的鱼。
“跟紧我。”顾承砚摸出火柴划亮,火光照见渠顶刻着的箭头——老掌柜没说谎。
他把苏若雪的手攥进自己掌心,指腹轻轻蹭过她腕间的银镯子——那是定亲时顾家送的,此刻正浸在凉水里,冰得他心口发紧。
渠水漫过裤脚时,苏若雪的呼吸突然顿住。
顾承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墙根有半截锈迹斑斑的刺刀,刀刃上还粘着块碎布——和方才他塞在墙缝里的衬衣袖口颜色一样。
“他们追得太急,连排水渠都没查。”他声音发闷,混着水声像敲在瓮里,“但这说明......”
“说明我们的行踪,早被泄露了。”苏若雪接得太快,尾音却在发抖。
顾承砚借着火柴光看她的脸,发现她睫毛上凝着层细水珠,像落了层霜。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阁楼,她往留声机里塞梨膏糖时说的话:“糖能粘住齿轮,也能粘住秘密。”可现在,秘密还是漏了。
火柴“滋”地灭了。
黑暗里,苏若雪的手突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前面有光。”她的声音带着点颤,“是出口。”
顾承砚摸着墙往前挪,指尖触到粗糙的砖缝,接着是金属的凉意——铁盖。
他用肩膀一顶,锈住的铁盖“咔”地裂开条缝,月光像把刀劈下来,正落在苏若雪发间。
她仰起脸,发梢滴着水,在地上溅出小坑:“是码头的废弃仓库。”
两人爬出排水渠时,顾承砚的皮鞋已经浸透了水,每走一步都“吱呀”作响。
仓库的破窗漏进风,吹得墙角的油布簌簌响,隐约能听见黄浦江的浪声——他们绕了个大圈,竟回到了顾家绸庄后巷。
“顾少!苏姑娘!”
小李的声音从巷口传来,灯笼摇晃着撞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这小子平时总爱偷溜去听评弹,此刻却眼眶通红,棉袍前襟沾着茶渍:“我守了整整半夜,就怕......”他突然噤声,盯着两人滴水的裤脚,“您二位这是......”
“先进去。”顾承砚扯下湿漉漉的外袍搭在臂弯,转身时瞥见苏若雪的绣鞋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水痕,像条蜿蜒的线,直通绸庄后门。
他喉结动了动,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有些事,得等确认录音安全再说。
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
顾承砚把留声机轻轻放在檀木桌上,金属外壳还带着渠水的凉意。
他取出录音盒时,手指微微发抖——这是山本和汉奸张督办交易的证据,是顾氏绸庄的命,也是上海民族工业的命。
唱片转动的“沙沙”声里,山本的日语混着张督办的笑声传出来:“顾氏的码头,下个月就姓山......”
苏若雪突然按住他手背。
唱片上的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光,像道刻进骨头里的疤。
“完整。”她轻声说,眼尾还沾着渠水,“没被消磁。”
顾承砚长舒口气,这才发现后背早被冷汗浸透。
他转头对小李说:“把这三个月张督办和日商的资金流向图整理出来,要精确到每笔汇票的时间、钱庄。”小李应了声,抓起算盘就往书案跑,算盘珠撞出脆响,倒比平时利落三分。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开。
苏若雪突然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片雪:“老掌柜说‘今晚有人包下整条街巡逻’——您记不记得?”
顾承砚的动作顿住。
他想起方才在茶馆,野村的人来得太快,快得像早就在等他们钻进巷口;想起三天前绸庄仓库的钥匙突然失踪,想起昨天苏若雪的算盘被人动过,铜珠上沾着陌生的铜绿......
“封锁账房。”他突然提高声音,惊得小李手里的算盘“哐当”掉在地上。
苏若雪望着他骤变的脸色,突然明白他想到了什么——能知道他们会去茶馆、能提前包街的,绝不是普通特务。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顾承砚望着账房里那排《天工开物》,书页间夹着的绸庄暗桩名单被风掀起一角。
他突然想起原主那个纨绔名声下,藏着多少双盯着顾家的眼睛——而现在,其中一双,正藏在最亲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