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雾散得比预想中快。
顾承砚扶着苏若雪下轿车时,云隐别墅的飞檐已从竹海中浮出来,青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把悬着的剑。
\"顾少东?\"
声线带着江浙口音的绵软,却裹着刺。
顾承砚转头,见个穿墨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端着香槟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探照灯,\"好巧,在湖南办纺织合作社搞得风生水起,怎么转道陪都了?\"
苏若雪的指尖在顾承砚手背轻轻一掐。
这是他们约好的\"危险信号\"。
她垂眸扫过对方胸针——翡翠雕的玉兰花,和三个月前截获的敌伪汇款单上的标记一模一样。\"金陵商会赵副会长。\"她贴着顾承砚耳畔,声音比杯中的冰块还凉,\"去年给虹口纺织株式会社走了三笔银元,名单里那批'民间捐赠'的棉纱,极可能经他手。\"
顾承砚的瞳孔缩了缩。
原主记忆里这号人不过是酒局上混脸熟的,但此刻再看,赵世昌袖扣上的钻石在吊灯下闪得刺眼,倒像沾着血。
他端起香槟碰了碰对方杯沿,指节扣着杯脚的力度刚好:\"赵先生消息灵通。
湖南的流民要吃饭,我不过搭把手。\"
\"搭把手?\"赵世昌笑出声,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顾承砚胸前的怀表链——那是顾家祖传的翡翠扣,\"听说顾少东最近在写什么《抗战经济持久战构想》?\"他压低声音,\"有些话,说给委员长听是妙策,说给不相干的人听...可就成了把柄。\"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
陈立今早塞的酱鸭还在招待所,纸条上\"云隐别墅\"四个字突然在脑海里烧起来。
他瞥见苏若雪正盯着赵世昌腕间的手表——那是西铁城最新款,上海日商俱乐部里的常客才戴。\"赵先生提醒的是。\"他垂眼抿了口酒,舌尖漫开的苦让神智更清,\"生意人嘛,总得多备几副算盘。\"
厅内突然静了半拍。
顾承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皮鞋跟敲击大理石的声响带着惯有的沉稳,侍从官压低的\"委座到\"像根针,挑破了满室的寒暄。
他转身时,正撞进那双见过无数次照片的眼睛——深潭似的,藏着能洞穿人心的光。
\"顾先生。\"委员长举着酒杯,杯沿还沾着半滴红酒,\"早闻你在上海把日商挤得跳脚,湖南又搞出个工业合作社。
今日得见,倒比照片上年轻。\"
顾承砚感觉苏若雪的手在他臂弯里轻轻颤了下。
他垂眸时正看见她耳坠摇晃,那是昨晚他亲手给她戴上的,翡翠珠子上还留着体温。\"委员长谬赞。\"他直起背,声音稳得像刻在碑上的字,\"学生不过把老祖宗'实业救国'的路子,和点新想法糅巴糅巴。\"
\"新想法?\"委员长放下酒杯,指尖敲了敲桌面,\"说来听听。\"
厅里的呼吸声突然稠了。
顾承砚能看见前排几个银行家的喉结在动,军统的陈立站在角落,钢笔尖正抵着掌心——那是他今早塞酱鸭时说的\"认真听\"的暗号。
他想起昨夜苏若雪在毛边纸上写的字:\"要让他们明白,顾承砚是算盘珠子。\"
\"学生读凯恩斯的《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有句话印象深。\"他望着委员长眉心的川字纹,\"战时经济不是棋盘,是活水。
民间资本像溪,政府引导像渠,溪入了渠,才能灌田,才能行船。\"他顿了顿,\"就说纺织厂——改产军被能养三千工人,纱厂做绷带能救三千伤兵。
钱在民间转,税在民间收,军队有补给,百姓有活计...这渠,断不得。\"
厅内静了三秒。
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接着是陈立的掌声,再是几个穿军装的将领。
赵世昌的手插在裤袋里没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烫得灼人。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昨夜他压在镇纸下的草稿——最后一页写着\"以商养兵,商活则兵强\",墨迹还带着墨香。
\"好个溪入渠。\"委员长拍了拍顾承砚肩膀,力度不轻不重,\"明日上午十点,来侍从室。\"他转身时,军大衣扫过苏若雪的裙角,\"顾太太也来,听说你管账是把好手。\"
苏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赵世昌转身走向露台,西装后摆露出半截银烟盒——和敌伪信件上的火漆印一模一样。
风从露台吹进来,卷着他的笑声:\"顾少东这张嘴,倒真能把稻草说成金条。\"
顾承砚的手指在桌布下扣住苏若雪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她脉搏跳得急,像敲战鼓。\"赵先生说得对。\"他望着露台外的竹林,月光正漫过竹梢,\"稻草要变成金条,总得有人先弯下腰,捡起来。\"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赵世昌站在露台上点烟,银烟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摸了摸耳坠,翡翠珠子还温着。
等会...或许可以借请教\"民间资本税务\"的由头,凑过去看看那烟盒里,有没有夹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露台的风裹着竹香钻进厅内时,苏若雪已经解下了珍珠手包的搭扣。
她望着赵世昌指间明灭的烟头,指尖轻轻抚过耳坠上的翡翠珠——那是顾承砚昨夜亲手系的红绳,此刻正贴着耳垂发烫。
\"赵先生。\"她提着裙角走过去,月光在缎面裙摆上淌成河,\"方才听顾少东说您精通税务筹划,小女子正有件事想请教。\"
赵世昌的烟顿了顿,银烟盒在栏杆上磕出轻响。
他转身时金丝眼镜滑下半寸,露出眼尾紧绷的细纹:\"顾太太这是要查账?\"
苏若雪垂眸轻笑,腕间银镯碰出细碎的响:\"哪敢。\"她从手包中抽出张皱巴巴的税单,是今早顾承砚特意让账房伪造的湖南纺织合作社票据,\"上月给前线捐了批军被,税务司说'捐赠物资不得抵扣进项',可这......\"她指尖点着税单上的数字,\"本就亏着本做的事,再抽层税,合作社怕是要撑不下去了。\"
赵世昌的目光扫过税单,喉结动了动。
苏若雪注意到他捏烟盒的指节泛白——那烟盒边缘刻着极小的樱花纹,和三个月前截获的敌伪信件火漆印如出一辙。\"顾太太倒是实心眼。\"他突然笑了,将烟头按进石缝里,火星溅在苏若雪鞋尖,\"真要撑合作社,不妨换条路子。\"
\"换路子?\"苏若雪抬眼,眼底浮起恰到好处的困惑。
\"找家洋行做中转。\"赵世昌压低声音,西装袖口蹭过她手背,\"南京的'和昌行'最在行——名义上是英商,实则......\"他瞥了眼厅内灯火,\"日本人的钱走英吉利的账,捐的是军被,运的是......\"他突然闭了嘴,指节重重敲了敲栏杆,\"顾太太还是别问太细。\"
苏若雪感觉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想起昨夜顾承砚在地图上圈出的\"华中实业统管会\",想起情报科老陈说的\"日本财阀正通过第三方渗透\"。
她攥紧税单,指尖发颤:\"赵先生是说......\"
\"说什么?\"赵世昌突然退后半步,银烟盒\"咔嗒\"合上,\"不过是生意人避税的小手段。\"他扯了扯西装下摆,目光扫过她耳坠,\"顾太太还是多管管顾少东——有些话,说给委员长听是妙策,说给日本人听......\"他笑了笑,\"就是催命符。\"
厅内传来玻璃杯碎裂的脆响。
苏若雪转头,正看见顾承砚站在委员长身侧,怀表链上的翡翠扣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顾承砚的掌心还留着信纸的折痕。
他望着委员长军大衣上的勋章,想起昨夜在招待所里逐字誊抄的供词——李慕白被刑讯时咬着牙说的\"赵世昌每月收三箱鸦片做报酬\",此刻正躺在信封里,墨迹未干。
\"委座。\"他上前半步,将信双手递上,\"这是学生近日整理的......\"
委员长接过信的瞬间,顾承砚闻到了他袖间的檀香味。
对方指腹扫过信封封口,目光在\"敌方策反记录\"几个字上顿了顿,抬头时眉峰微挑:\"顾先生倒是坦诚。\"
\"学生不敢欺瞒。\"顾承砚喉结动了动,\"月前有自称'商联会'的人找我,说愿出双倍价钱买顾氏的蚕种。\"他望着委员长瞳孔里的自己,\"后来才知道,那'商联会'是'华中实业统管会'的壳子,背后坐着三井财阀的人。\"
厅内突然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陈立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钢笔尖在掌心戳出红印——那是\"说重点\"的暗号。
顾承砚深吸一口气:\"学生把他们的条件都应了,记了账。\"他指了指委员长手中的信,\"供词、汇款单、密会地点,都在里面。\"
委员长的拇指摩挲着信封边缘,突然笑了:\"顾先生这算盘,比财政部的还精。\"他将信收进内侧口袋,\"明日侍从室的会,你带着账本来。\"
宴会散场时,梧桐叶正扑簌簌打在云隐别墅的瓦当上。
顾承砚跟着侍从官走到廊下,月光在青石板上割出明暗。\"顾先生留步。\"侍从官压低声音,从公文包抽出张纸条,\"明日上午九点,福兴里三号。\"他指节叩了叩纸条,\"委员长说,'溪入渠'的事,得和你细谈。\"
顾承砚捏着纸条,能感觉到上面还留着侍从官的体温。
他望着对方军帽下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明白——从今夜开始,他再不是个在商海里扑腾的绸庄少东了。
回程的轿车碾过碎石路时,苏若雪的手突然覆上他手背。
她的指尖还带着露台的凉意,却比任何暖炉都烫:\"你刚才递信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顾承砚转头,看见她耳坠上的翡翠珠在车窗缝隙漏进的月光里泛着柔光。
他想起今早她蹲在招待所地上捡碎瓷片——那是他昨夜激动时碰翻的茶盏,她边捡边说\"碎瓷片也能割伤脚,总得收拾干净\"。
此刻他突然懂了,所谓改革者,大抵就是这样的人:既敢把天捅个窟窿,也愿蹲下来收拾满地碎片。
\"你说得对。\"他握她的手更紧些,\"我已经不是商人了。\"
轿车停在旅馆门口时,路灯突然闪了闪。
苏若雪正要推门,顾承砚突然按住她肩膀。
他望着斜后方缓缓停下的黑色轿车,引擎声像头压低了喉的兽。
车窗缓缓降下。
月光落进车内,照出张清瘦的脸——是赵老板,那个三个月前在上海码头说\"顾氏绸庄该换东家了\"的赵老板。
他坐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被香烟熏黄的嘴。
\"我不是来......\"
话音被轿车重新启动的轰鸣碾碎。
顾承砚望着尾灯消失在巷口,手不自觉摸向衣袋里的纸条。
夜风卷起地上的梧桐叶,打在他脚边,像封没写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