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车窗上,顾承砚的指节抵着冰凉的玻璃。
沈仲明的囚车在前面碾出两道深辙,他盯着那抹囚衣的灰,喉结动了动——刚才在教堂,沈仲明说\"樱花之根不在地上\"时,睫毛上沾的雪水正顺着下颌往下淌,像极了去年中秋他哭着说\"我娘等人参须\"时的模样。
\"顾先生,到了。\"赵副官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沈宅的朱漆大门上还挂着\"财政部特派员\"的铜牌,门环结着薄冰。
顾承砚踩上台阶时,靴底碾碎了半片冻硬的银杏叶,脆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苏若雪跟在他身后,围巾被风卷起半角,露出颈间那枚顾家祖传的银锁——是他今早硬给她戴上的,\"老宅那边说,银器能挡邪\"。
\"从书房开始。\"顾承砚推开门,霉味混着檀香涌出来。
沈仲明的书房布置得很讲究,酸枝木书桌上摆着日本产的钢笔,镇纸是块血玉,在雪光里泛着暗赤。
苏若雪摸了摸书脊,突然顿住:\"这里。\"她指尖划过第三排《资治通鉴》的书脊,最右边那本比旁的厚了两分。
顾承砚抽出书,暗格里滑出个牛皮纸包。
拆开时,几页带锁的日记本掉在桌上,锁孔里塞着半根烧焦的线头——是防止被硬撬的老手段。
\"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顾承砚捏着日记本,指腹蹭过锁头刻的樱花纹路,\"若雪,能开吗?\"
苏若雪没说话,从提包里摸出个铜制的细钩。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像只专注的猫。
顾承砚想起昨夜她在阁楼调试干扰器,也是这样的神情——铅笔在电路图上戳出小坑,说\"我阿爹教过我开这种锁,他说账房的抽屉锁,防君子不防账房\"。
\"咔嗒\"一声,锁开了。
日记本的纸页泛着黄,前半本记的是官场上的应酬,直到五月初七那页,字迹突然扭曲:\"吴淞口布防图已传,东京回电要'火种'。
林泽远那老东西盯着账册,他若查下去......\"后面的字被重重划掉,墨迹透了页背。
苏若雪翻到最后几页,突然屏住呼吸。
纸页边缘用密文写着一串数字,底下压着行极小的字:\"参照林泽远戊辰年账本。\"
\"林泽远的账本?\"顾承砚猛地想起,林泽远遇害前三天,曾托人送给他一本旧账册,说是\"留个后手\"。
他掏出怀表,表盖里层嵌着张泛黄的纸——正是那本账册的抄录页,数字间的间隔和日记本上的密文严丝合缝。
苏若雪的指尖在纸页上跳跃,像在弹钢琴。\"七七,是七月初七;三三,是第三仓库......\"她突然顿住,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最后一句是'人心即战场'。\"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想起这半年来,闸北米价突然暴涨又暴跌,法租界突然出现的\"顾家绸庄\"假银票,还有上周《申报》头条的\"民族资本即将崩溃\"谣言——所有线索在脑内炸开,像串点燃的鞭炮。
\"不是实物。\"他抓过桌上的钢笔,在报纸空白处画圈,\"他们用伪钞冲市场,再买通报馆放谣言,等百姓慌了去挤兑......\"笔锋在\"挤兑\"两个字上戳破了纸,\"到那时,银行倒闭,工厂关门,整个上海的经济脉络就断了!\"
苏若雪的手按在他手背:\"那要怎么破?\"
\"用信用。\"顾承砚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传过来,\"我们要让百姓知道,民族资本是捆在一起的绳,断不了。\"他抓起外套往外走,\"找周老板、张行长,还有纱厂的陈叔——半小时后,汇中饭店顶楼会议室。\"
汇中饭店的暖气开得足,顾承砚进门时,额角还沾着雪水。
圆桌旁坐着七个银行家,周老板正捏着茶盏冷笑:\"顾少东家,你让我们把真金白银拿出来发什么联名债券,万一砸手里......\"
\"上周四,日商在虹口抛了十万假法币。\"顾承砚把一沓验钞报告拍在桌上,\"他们买通地痞在米行闹事,说'法币要变废纸'。
今天早上,四马路的福源钱庄已经有二十个百姓排队取钱。\"他抽出张纸推过去,\"但如果我们七大商会、九家银行联名发债券,承诺'一元债券换一元现银',百姓拿债券能去任何一家钱庄兑换......\"
\"风险共担?\"张行长推了推金丝眼镜,\"那要是有人趁机套现......\"
\"所以债券限面额五块,限上海户籍购买。\"顾承砚打开怀表,表蒙的裂纹里映着所有人的脸,\"沈仲明的伪钞网络最多撑三天,我们今天发债券,明天登报,后天......\"他突然笑了,\"后天全上海的报童都会喊'拿债券换现银,民族资本不骗人'。\"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陈叔最先拍桌:\"我纱厂出十万!\"周老板摸了摸报告上的假钞水印,重重吐了口烟:\"我出十五万。\"张行长推过钢笔:\"联名书我签,但顾少东家得坐庄——你说的'信用',得有人兜底。\"
顾承砚接过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
他想起今早苏若雪给他系围巾时说的话:\"你总说商道是人心,现在人心要乱了,你得做那根绳。\"墨水滴在\"顾承砚\"三个字上,晕开个小团,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深夜的破译室里,苏若雪还亮着灯。
她面前摊开沈仲明的日记和一沓银行流水,钢笔在\"三井洋行\"的汇款记录旁画了个圈。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梢,把碎发染成银白。
她轻轻翻开日记本最后一页,背面用铅笔写着串账号,末尾画了朵极小的樱花——和沈仲明袖扣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苏若雪的手指按在那串数字上,突然站起身。
她抓起外套时,银锁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
走廊里的风灌进来,吹得账本哗哗翻页,最后停在某一页,上面用红笔标着:\"暗河入江口,地下仓库......\"
破译室的台灯在深夜里投下暖黄光晕,苏若雪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盯着日记本背面的账号,又扫过账本上\"暗河入江口\"的批注——暗河是老上海对苏州河支流的俗称,入江口正对着闸北工业区。
三井洋行的汇款记录里,每月十五都有笔\"印刷耗材\"的支出,数额刚好能覆盖一家中型印刷厂的运转成本。
\"叮铃铃——\"
电话突然炸响,苏若雪手一抖,钢笔滚进账本堆。
她抓起话筒时,耳尖还在发烫:\"顾先生?\"
\"若雪,我在汇中饭店。\"顾承砚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刚才张行长查了法租界的资金流水,三井上周往闸北汇了二十万。\"他停顿片刻,背景里传来纸张翻动声,\"你那边......\"
\"找到了。\"苏若雪将日记本抵在耳边,\"地下仓库的位置在暗河入江口,账本里的坐标和沈仲明的密文完全吻合。\"她摸出铅笔在地图上画圈,笔尖戳得纸页发皱,\"顾先生,他们的印刷厂应该就在仓库附近——伪钞需要现成的纸张和油墨,仓库里肯定囤着原料。\"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
苏若雪听见顾承砚压抑的喘息,像绷紧的琴弦突然松了半分:\"我马上联系军统的陈队长。
半小时后,你带账本去霞飞路7号,赵副官会接你。\"
闸北的雨比租界下得急。
苏若雪缩在军用吉普后座,羊毛围巾被风灌得猎猎作响。
赵副官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凸起:\"陈队长说,那片仓库区夜里十点换岗,咱们得在九点五十前摸进去。\"他瞥了眼后视镜里的苏若雪,见她正把账本往怀里拢,\"顾先生说了,您只负责指认,其他的交给我们。\"
\"知道。\"苏若雪应了声,指尖却悄悄攥紧衣摆。
她想起今早顾承砚给她系围巾时说的\"等这事儿了了,咱们去苏州河看灯船\",可此刻车窗外的雨幕里,只有黑黢黢的仓库群像巨兽般蹲伏着。
九点四十八分,吉普车在巷口刹住。
陈队长的人早候在墙根,黑色雨衣上沾着泥点。
苏若雪刚下车,雨就劈头盖脸砸下来。
她踩着积水往仓库区走,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第七间仓库的铁门挂着新锁,锁孔里塞着半片樱花花瓣。
\"就是这儿。\"苏若雪的声音被雨声压得很低,却像根银针扎进夜色。
陈队长打了个手势,两个特工上前用液压钳剪断锁。
铁门拉开的瞬间,油墨味混着潮湿的纸浆味涌出来。
苏若雪踮脚往里看,只见成捆的法币纸堆到天花板,墙角的印刷机还沾着未干的墨迹,滚轴上的\"中央银行\"钢印在手电筒光下泛着冷光。
\"他娘的!\"陈队长踹了脚纸堆,纸捆哗啦啦散了一地,\"上个月法租界的假钞案,原来是这儿出的货!\"他转头冲手下喊,\"把机器拆了,纸全搬上车——顾先生要的是彻底断根!\"
苏若雪蹲下身,捡起张未裁切的伪钞。
纸张触感比真币略糙,却几乎能以假乱真。
她想起三天前在福源钱庄看到的挤兑人群,老妇人攥着皱巴巴的钞票哭着说\"这钱要变废纸了\",此刻指尖突然发颤——原来那些恐慌,都是眼前这些纸片子堆出来的。
\"苏小姐。\"赵副官递来件雨衣,\"顾先生让我送您回去,他说演讲的稿子还没改完。\"
演讲。
苏若雪这才想起,明天就是上海总商会的周年大会。
顾承砚要在那上面做第一次公开演讲,主题是\"商脉即国脉\"。
她摸出怀表里的照片——是今早顾承砚在书房改稿的侧影,钢笔在纸页上划出深痕,说\"我得让他们知道,商人的脊梁,能撑起半片天\"。
第二天的上海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
顾承砚站在后台,能听见台下嗡嗡的议论声。
他低头扯了扯领带,衬衣袖口沾着昨晚改稿时的墨迹——苏若雪今早给他熨衣服,边吹烫斗边笑:\"顾教授的习惯倒是没改,写稿子总爱咬笔杆。\"
\"顾先生,该您了。\"工作人员掀开幕布,镁光灯瞬间刺得他眯起眼。
台下的掌声像浪潮般涌来。
顾承砚望着第一排的周老板、张行长,还有纱厂陈叔,突然想起半年前他刚接手绸庄时,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带着看纨绔子弟的敷衍,现在却都直起腰板,眼里亮着期待的光。
\"各位同仁。\"他开口时,声音比预想中更稳,\"上个月,我们在闸北端了日商的伪钞窝点;上周,我们联合七大商会发的债券,让福源钱庄的挤兑潮三天就退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可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什么?\"后排有人喊。
\"是人心。\"顾承砚向前一步,西装下摆被穿堂风掀起,\"日商为什么要搞伪钞?
为什么要买通报馆造谣?
因为他们怕——怕我们团结,怕我们的工厂冒烟,怕我们的钱庄存着百姓的血汗钱!\"他的声音拔高,像敲在青铜上的钟,\"可今天我要告诉各位,要告诉全上海——\"
\"民族资本不是散沙!\"
台下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周老板抹了把眼角,陈叔使劲拍着大腿,连平时最严肃的张行长都红了眼眶。
苏若雪站在侧幕条后,看着顾承砚被镁光灯笼罩的身影,突然想起他说过的\"商道是人心\"——此刻他眼里的光,不正是最亮的那盏灯吗?
演讲结束时已近黄昏。
顾承砚走出礼堂,西装内袋还装着听众塞来的纸条,有纱厂工人写的\"顾先生,我们信你\",有学生画的\"实业救国\"简笔画。
他往黄浦江畔走,风里飘着吴淞口的咸腥气,远处的海关大钟正敲响六点。
苏若雪早等在江边。
她的围巾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是他最爱的蟹粉小笼。
顾承砚接过时,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背,立即攥紧:\"不是说在车里等?\"
\"想看看江。\"苏若雪望着翻涌的江水,发梢沾着细浪溅起的水珠,\"你今天的样子,像极了阿爹说的'脊梁'。\"她转头看他,眼睛里映着晚霞的金,\"顾先生,我们真的做到了。\"
\"还没。\"顾承砚望着江对岸的工厂群,烟囱里飘出的黑烟在天际凝成灰云,\"他们不会罢休的。\"他摸出怀表,表蒙的裂纹里映着苏若雪的脸,\"但至少......\"
\"至少我们点燃了火种。\"苏若雪替他说完,嘴角扬起个清浅的笑。
江风突然转急。
顾承砚下意识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余光却瞥见远处码头——一艘挂着星条旗的货轮正缓缓靠岸,甲板下传来隐约的机械运转声,像某种蛰伏的巨兽在翻身。
他眯起眼,却看不清货舱里装着什么,只看见船舷上的水痕,新得像是刚从远海驶来。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手悄悄覆上他心口的银锁:\"又要忙了?\"
\"嗯。\"顾承砚低头吻了吻她发顶,\"但这次......\"
\"我们不是一个人。\"
货轮的汽笛在江面上拖出长音,混着海关大钟的整点报时,惊起一群白鸥。
它们扑棱棱飞过黄浦江,翅膀上沾着晚霞的金,像撒向天空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