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老巷的青石板浸着夜露,墙根的苔藓在顾承砚手电筒的冷光里泛着青灰。
苏若雪走在前面,木楼梯每踩一步都发出吱呀轻响,像极了她十二岁那年,在老宅阁楼翻找父亲旧物时的动静——那时她以为,那些褪色的信笺和带锁的铁盒里,藏着父亲突然消失的答案。
\"三楼最西头。\"顾承砚的声音压得很低,手电筒的光斑扫过斑驳的门牌号。
他注意到苏若雪攥着照片的手在抖,指节白得几乎透明,便悄悄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手背:\"我在。\"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昨夜顾承砚在书房说的话:\"老陈查过,这栋公寓住的多是码头搬运工,鱼龙混杂反而安全。
但我们得速战速决,虹口的巡捕房最近和日商走得近。\"此刻她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着肋骨,撞得眼眶发酸——十二年来她多少次梦见这扇门打开,父亲穿着月白长衫,手里提着她最爱的桂花糖粥。
可当门真的要开时,她突然害怕门后站着的,是个陌生人。
\"吱呀——\"
门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旧书纸的气息涌出来。
苏若雪的手电筒光打在对方脸上,映出半张消瘦的脸: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两鬓斑白却梳得整齐,只有那双眼,和她记忆里重叠——十二年前的雨夜,父亲蹲在她床头,用这双眼睛说\"阿雪要等黎明\"时,也是这般锐利。
\"阿雪。\"苏怀瑾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瓷片。
他扶着门框的手青筋凸起,指节抵得发白,\"你...长高了。\"
苏若雪的喉咙突然哽住。
她望着父亲领口磨得起毛的蓝布衫,望着他腕间那串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檀木佛珠——那是母亲临终前亲手串的,说要父女俩各戴一串。
可下一秒,她想起抽屉里那份\"黎明之声\"的计划书,想起顾氏绸庄最近被煽动的工潮,想起李墨白被打断的腿还裹着渗血的纱布。
\"你是'黎明之声'的幕后资助者?\"她咬着牙,把照片拍在门框上,\"你为什么要散布谣言说顾氏克扣工钱?
为什么要让商会的纺织厂停工?\"
苏怀瑾的目光扫过照片,喉结动了动。
他退后半步,让出路来:\"进来。\"
顾承砚先跨进门,迅速扫视屋内——一张旧木桌,两把缺了腿的竹椅,墙上钉着张上海地图,\"顾氏绸庄大生纱厂\"的红圈刺得人眼疼。
他注意到窗台上摆着半罐茶叶,是苏若雪每月托人给\"闸北孤老院\"送的碧螺春。
\"破坏?\"苏怀瑾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我不过是让他们看清,那些西装革履的老板,嘴上喊着实业救国,转头就把工人当蝼蚁。
顾氏绸庄的新织机是好,可三班倒的工人们睡在漏雨的工棚里,孩子病了连两贴药钱都拿不出——这算救国?\"
苏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阿砚给工人们建了宿舍!
上个月还办了识字班!\"
\"那是他现在做的。\"苏怀瑾的声音陡然拔高,\"十年前呢?
二十年前呢?
我当年跟着梅社的兄弟砸日货,被巡捕房打断三根肋骨时,那些说要'商战救国'的先生们,正把生丝低价卖给东洋人换钞票!\"他踉跄着抓起桌上的茶缸,瓷片磕在桌沿发出脆响,\"我散尽家财买机器,想让穷小子们有口饭吃,结果机器刚到码头就被军阀抢了;我教农民种新棉种,结果日本人放火烧了棉田——你让我拿什么信?
拿热血?
热血能当棉纱织?\"
顾承砚上前半步,挡住苏若雪微微发抖的身子。
他看见苏怀瑾眼尾泛红,像困在笼里的狼,想起资料里\"梅社\"成员名单上那个被红笔划掉的名字——那是群在五四运动里举过旗的年轻人,后来死的死,散的散。\"所以你就用谣言煽动工人罢工?
用'黎明之声'的传单挑唆商战?\"他的声音沉得像铅,\"你当年最恨的,不就是有人拿百姓当棋子?\"
苏怀瑾的手顿在半空。
茶缸里的水晃出来,滴在\"顾氏绸庄\"的红圈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红。
窗外传来野猫的嘶叫,穿堂风掀起桌上的报纸,头版标题刺目:《日商\"大和纺织\"拟注资上海商会》。
\"阿爹。\"苏若雪突然伸手,碰了碰父亲腕上的檀木佛珠。
那串珠子还带着他的体温,和她腕间的那串隔着十二年光阴,终于贴上了。\"你说要带我看黎明,可你现在做的事,只会让天更黑。\"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当年你走的时候,说'别闭眼睛';现在我睁着眼看,看见阿砚带着工人们改良织机,看见陈叔的儿子进了学堂——黎明不是等来的,是要...是要一步步走出来的。\"
苏怀瑾望着女儿发红的眼尾,突然伸手摸她的发顶。
他的手在半空悬了三秒,最终垂了下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棂,在他脸上割出明暗的线。
\"你不懂。\"他转身走向墙角的旧木箱,背对着两人,\"有些黑,不是多几盏灯就能照散的。\"
顾承砚注意到他弯腰时,后腰的衣料鼓起一块——是把勃朗宁。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混着巡捕特有的皮靴响。
他拉了拉苏若雪的衣袖,朝门口使眼色。
苏若雪却站着没动。
她望着父亲微驼的背,想起十二岁那年的雨夜,他也是这样背对着她,说\"阿雪乖,爹爹去去就回\"。
\"可你也不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用谎言去对抗谎言。\"
楼梯上的脚步声停在二楼。
苏怀瑾猛地转身,眼里的光却暗了下去。
他从木箱里取出个铁盒,推到苏若雪面前:\"这是你娘的遗物。
拿上,快走。\"
顾承砚攥紧苏若雪的手腕,手电筒的光扫过铁盒上的铜锁——和她当年在阁楼找到的那把一模一样。
窗外突然亮起刺目的车灯,巡捕的吆喝声撞破夜的寂静:\"楼上的,开门!\"
苏怀瑾突然笑了,笑得像十二年前唱评弹时那样温和:\"阿雪,跑的时候...别闭眼睛。\"
铁门被巡捕的枪托撞得哐当作响时,苏若雪正攥着铁盒的铜锁。
锁芯与记忆里阁楼那把严丝合缝,母亲绣的并蒂莲暗纹在手电光下泛着幽光——原来父亲这些年,把她的童年、她的疑问,都锁在这方寸之间。
\"阿雪!\"顾承砚拽着她往窗口挪,后腰抵着积灰的窗棂。
楼下的车灯刺破雨雾,照出巡捕臂章上的太阳旗标志——不是华界巡捕,是虹口日租界的特务队。
他迅速扫过屋内:唯一的出口是被苏怀瑾堵住的门,唯一的生机是这扇离地面两丈高的破窗。
苏怀瑾突然扯开蓝布衫,露出腰间的勃朗宁。
枪柄磨得发亮,像他腕间的檀木佛珠般带着体温。\"你们从后巷走。\"他背对着门,声音里没有颤抖,\"我当年能从法租界的地牢里爬出来,今天也能。\"
苏若雪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扑过去拽父亲的衣袖,铁盒撞在木桌角发出脆响:\"阿爹!
十二年前你说去去就回,现在还要我等吗?\"
苏怀瑾的手在女儿发顶悬了悬,终究落下来,轻轻拍了拍她发间的银簪——那是她十六岁生辰时,顾承砚托人从苏州捎来的,刻着\"岁岁长安\"。\"拿着这个。\"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硬塞进顾承砚掌心,\"黎明之声下周三要炸大生纱厂的锅炉,资金走的是汇丰银行暗账......\"
\"砰!\"
门闩断裂的刹那,苏怀瑾猛地推了两人一把。
顾承砚本能地揽住苏若雪的腰往窗口跃,风灌进衣领的瞬间,他瞥见苏怀瑾转身的动作——不是举枪,是把勃朗宁塞进了桌下的破棉絮里。
\"都不许动!\"
手电筒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顾承砚抱着苏若雪滚进后巷的垃圾堆,霉烂的菜帮子糊了一脸。
他听见屋内传来苏怀瑾的冷笑:\"查户口?
我这穷教书的能有什么?\"接着是翻箱倒柜的响动,巡捕用日语骂骂咧咧,\"文件?
什么文件?
你们日商抢了我机器,烧了我棉田,现在还要来搜我的破屋子?\"
苏若雪挣扎着要爬回去,被顾承砚死死按住。
他的手掌覆在她后颈,能摸到她剧烈的心跳:\"冷静。
他把枪藏了,说明不想硬来。\"借着墙根的阴影,他展开刚才苏怀瑾塞的纸——是张用铅笔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纸,\"大和纺织汇丰237号\"的字样刺进眼底,\"这是资金流向图。
他在给我们时间。\"
远处传来警笛的呼啸,是华界巡捕房的人来了。
顾承砚拉着苏若雪往弄堂深处跑,青石板在脚下敲出急鼓般的声响。
苏若雪攥着铁盒的手沁出冷汗,母亲的遗物、父亲的秘密、黎明之声的阴谋,全在这方寸之间。
\"等等。\"跑到弄堂口时,她突然停住。
晨雾里,卖豆浆的担子已经支起,白汽裹着豆香飘过来。
她回头望去,刚才那栋公寓的三楼窗口,有个影子一闪而过——是父亲的月白衫角吗?
还是她十二年来无数次梦见的模样?
顾承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泥渍:\"他把最要紧的东西给了我们。\"他指腹擦过她腕间的檀木佛珠,\"你看,你们的佛珠都还在。\"
苏若雪低头,两串檀木珠在晨雾里泛着暖光。
她想起昨夜在书房,顾承砚摊开上海地图,用红笔圈出顾氏绸庄新盖的工人宿舍;想起李墨白裹着纱布的腿,却非要跟着去给工人们送药;想起父亲说\"热血不能当棉纱织\"时,眼里的不甘与绝望。
\"他会回来吗?\"她轻声问。
顾承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佛珠传过来:\"当年他能为了梅社的旗子站在街头,现在就能为了你站到阳光下。
只要火种还在......\"他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总会有人点燃它。\"
豆浆摊的老伯掀开棉罩,舀了碗热豆浆递过来:\"小两口这么早?\"苏若雪这才发现两人的狼狈模样——她的旗袍沾着菜汁,顾承砚的西装裤破了个洞。
她刚要摇头,顾承砚已经摸出铜子:\"来两碗。\"
热气氤氲中,苏若雪摸出铁盒的钥匙。
那是她十二年来随身带着的,总以为要用来打开父亲的秘密。
此刻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她听见顾承砚压低的声音:\"回商会后,我们先理资金流向图。\"
晨雾渐散,弄堂里的报童举着号外跑过:\"号外!
日商大和纺织注资上海商会受阻!\"苏若雪望着报纸上模糊的字,突然笑了。
她打开铁盒,里面躺着母亲的银镯、父亲的大学毕业照,还有半封没写完的信——\"阿雪,等你看到这封信时,爹爹应该已经找到让天变亮的办法了......\"
顾承砚端起豆浆喝了一口,豆香在舌尖散开。
他望着苏若雪发亮的眼睛,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不是黎明来了,是他们终于有了一起走向黎明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