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娜那句暗语——
“赤鹰在彩棺下埋了三颗染血的老鼠牙!”
如同淬毒冰锥,狠狠刺入张九郎心头,冰冷、诡秘,透出不祥气息。
赤鹰是她本人,还是龟兹某位大人物?彩棺是实物还是暗喻?染血的老鼠牙……更透着腌臜刻毒的阴谋气息。向裹尸布老丐传递这种消息,无异于在无间魔域玩火。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与阿史娜的“合作”脆弱如朝露,维系它的不过是阿史娜对高昌古墓暴露的忌惮,以及他手中的“龙睛血玉”碎片和情报。
若此事办砸,那赤红鹰帐里的西域烈女,随时可能将他做成新彩俑。
张九郎强压下悸动,如同滑溜泥鳅,迅速融入鬼市光怪陆离的阴影洪流。目的地,是阿史娜口中的“焚尸坑”边缘——鬼市中精怪都避之不及的终极污秽之地。
鬼市的“天光”在此愈加昏暗浑浊。
污油恶河的支流汇聚成一片广阔如的黑沼泽,缓慢流淌。沼泽中央,矗立着由无数白骨干皮堆叠的“尸岛”,散发冲天恶臭。
无数硕大黝黑的狰狞尸蝇盘旋其上,形成移动的死亡阴云。尸腐之气浓烈得近乎实质,吸一口便令人五脏翻搅!
沼泽边缘靠近尸岛的地面相对坚实,踩上去仍似腐败肉冻,这是“拾骨者”的地盘。
许多枯树皮般的人形佝偻着腰,麻木地在碎骨残骸间翻找。剜脑髓、剥筋膜、塞发光脏器入皮囊……它们沉默无声,唯有骨节刮擦与咀嚼粘稠物的声响,如同地狱低语。
所谓的“边缘”,不过是尸骸沼泽与垃圾斜坡间一片荒僻的污秽洼地。洼地泡着几口散架的破棺材板,一口冒着恶臭浓烟的小焚化炉歪在泥中。一个身影蜷缩在炉旁肮脏的阴影里。
那人,全身裹着厚重油腻、浸透污血的裹尸布。只露出一双浑浊空洞、几乎不见瞳仁的灰白眼珠。如同嵌在腐肉上的劣质琉璃,脖子上挂着三串细小骨节穿成的风铃,骨铃无声,却仿佛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鬼哭。
正是阿史娜描述的跛脚老丐。
张九郎远远望去,只觉一股寒气从脊柱升起。他强压心跳与呕吐欲,小心翼翼踩着半凝固的油泥靠近。每一步都发出“噗叽”的粘腻声,引得几只啄食碎肉的血眼黑鸦冰冷注视。
靠近约一丈距离,裹尸布老丐那灰白眼珠缓缓转向他,死寂无波。
“赤鹰……”张九郎喉咙发干,声音嘶哑艰涩,“……在彩棺下埋了三颗染血的老鼠牙!”
话音刚落!
老丐裹尸布下的身躯似乎极细微一震,灰白眼珠深处,骤然掠过一丝锐利如鬼火跳动的冷光,快得如同错觉。
他脖子上的三串骨铃无声地剧烈颤抖,一股实质性的冰冷怨毒阴风猛地刮过张九郎脸颊,如同无数怨魂叹息。
旋即,老丐猛地低头,将头埋入膝盖和污地之间,重归毫无生机的“活尸”。
任务…完成了?张九郎只觉后背冰凉。比康瘸子的试探更诡秘可怕,他不敢多待,强忍狂奔冲动,保持平缓速度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回垃圾斜坡边缘,才猛地转身,朝着鬼市门户方向亡命奔去!
必须立刻离开这鬼地方!
他不敢走大路,专拣垃圾堆叠的窄缝穿行。心头如塞冰水湿絮,沉重湿冷。
阿史娜之托已了,这脆弱同盟能否保命?康瘸子失了昆仑玉,会否追索?更要命的是柳执中!地上长安的浑天监博士…昨夜那场伏杀,可有他的影子?
疑虑缠裹间,张九郎堪堪冲离焚尸坑,踏入一条堆满恶臭陶俑骨器的扭曲巷道。
嗡——!脚下混杂碎骨烂俑的污地,毫无征兆地如水波荡漾!“视阴阳”警兆狂鸣!寒毛炸立!
噗嗤!一处污油泥坑瞬间液化,一条尺许宽、半透明的黏糊灰绿肢体电射而出。顶端裂成三只遍布角质利齿的扭曲指爪,裹挟腐烂沼气,直掏张九郎下阴要害!
警兆初显刹那,张九郎身体已本能反应。足尖猛蹬碎俑,拧腰提胯,险险向侧前方翻滚。嗤啦,粘腻冰冷触感擦过大腿外侧,布帛撕裂,腐蚀粘液沾上皮肉,火辣剧痛。
几乎同时!头顶棚户阴影中——嗡—嗡—嗡,密集如雨的振翅声轰然炸响。一团黑灰“虫云”爆开。
数以千计、小指长短、细如钢针、通体灰黄的异种飞虫,口器狰狞,发出刺耳如磨骨的尖啸,疯狂俯冲!
两面绝杀!张九郎亡魂皆冒,滚地时旧力已竭。眼看怪爪扭抓腰腹,虫云已当头罩下。
生死一线!
“操你姥姥!”张九郎戾气陡生,左手猛掏入怀,攥紧破布包裹的“龙睛血玉”碎片,本能格向爪牙虫云。
嗡——!血玉核心血纹陡亮腥红,一股阴冷污浊的扭曲寒气猛烈爆发。
噗!穿墙怪爪陷入场域,猛颤模糊,挣扎间显出实体——如剥皮沾粘液的变异壁虎爪!迟滞半瞬!
噗嗤嗤嗤,俯冲虫云撞上无形壁障。冲势骤止,前列飞虫如遭灼烫,凄鸣抽搐跌落。虫云生生被逼退尺许。
短短一息!
对张九郎已是生死距离!
“啊——!”
他困兽般嘶吼,握玉的左手变挡为砸,借着翻滚余势狠狠砸向倾倒的大木桶。
轰隆!
腐朽木桶四分五裂,恶臭的灰白骨渣粉尘雪崩般炸开,将他周遭完全笼罩。
骨粉弥漫,遮蔽视线。怪爪摆脱迟滞却失了目标,疯狂挥舞。虫云厌恶骨臭,冲击再滞。
良机!
张九郎在骨粉中如同压紧的弹簧,不顾一切扑向后方堆满废弃石雕的漆黑夹缝。右腿狠蹬骨粉地,油泥糊住伤口,剧痛钻心。
噗通!他撞开破石兽像,狼狈滚入霉烂的夹缝深处。
几乎在他滚入的同时。
嗤嗤嗤嗤——
尖锐破空与爆裂声在骨粉烟雾中响起,虫云攒射。怪爪撕裂,石屑纷飞,砖块碎裂。
两个身着紧身暗青夜行衣、戴着只露眼睛的暗色金属面罩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崩塌木桶处。
一人矮壮,手上缠绕暗金丝线连接着空中狂躁扭动的壁虎妖爪,眼神阴沉。另一人高瘦,指尖夹着乌黑焦哨,环抱双臂。那庞大的噬骨虫云随他无声“指使”暴躁盘旋。
两人对视。矮壮者盯着夹缝深处,眼中闪过冰冷杀机与不耐。他猛挥手!壁虎妖爪爆开化为灰绿水汽收回袖中。同时,高瘦者将焦哨放入口中,发出一声刮擦玻璃般的无声鸣响!
呜——!
恐怖虫云瞬间改变方向,如决堤黑洪,尖啸着轰然撞向夹缝入口!无数口器疯狂啃噬砖石朽木!
高瘦袭击者猛跺脚。夹缝入口地面轰然爆开,几条惨绿近黑、密布吸盘的粗壮荆棘毒藤破土而出,如毒蟒般扭曲缠绕,封死入口。
双重封锁,死局!
夹缝深处。
张九郎紧贴冰冷石壁,大口喘息,汗水血水混着油泥糊满脸。怀里的昆仑玉残留寒气,烫着手心也消耗精力。
入口处石屑纷飞、藤蔓疯长、虫云啃噬的密集声响带来死亡压迫!他攥紧混乱中抓到的焦黑带血污破木棍,指节发白。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夹缝拐角深处、一堆腐草席下——
一具匍匐的黑衣尸体!
尸体瘦小,穿着与外面袭击者相似的暗青夜行衣。头颅扭曲折断,脖插断裂腐朽的污秽钢筋,显然是被秒杀。
机会!
张九郎眼中厉色闪过,求生本能压倒一切。他猛扑过去,无视尸臭污秽,右手闪电般探入对方破烂怀中摸索,指尖触到一点非皮非布、坚韧异常的薄片。
嗡!
虫云尖啸即将钻破最后障碍、毒藤也即将彻底合拢的瞬间!
张九郎将那沾血泥的薄片猛塞入怀!同时,紧握拨火棍,将唯一焦黑的那头,狠狠戳向自己破烂衣袍浸透暗渠黑油的内衬。
嗤——!
干燥烫木与浸油布猛烈摩擦!焦糊味中火星闪现!
死!也要垫背!
“给老子——燃!”
伴随着张九郎困兽般的嘶吼,那闪起火星、开始冒烟的棍子,狠狠投向入口处疯狂蔓延的荆棘毒藤!
火星瞬间引燃藤蔓上滑腻油污!
轰!
一股蓝绿色、夹着硫磺腥臭的火焰猛地爆燃。毒藤被点燃,发出“吱吱”鼠咬般的尖啸,入口瞬间化作翻滚的火笼。
俯冲的虫云被硫磺火焰一燎,发出更凄惨痛的嘶鸣。本能畏火后撤,攻势彻底中断。
“混账!”夹缝外传来高瘦袭击者惊怒的嘶哑声音。
“走!”矮壮者当机立断,恨恨瞪一眼火焰封锁的入口,认定目标被困死或重创,招呼同伴迅速遁入棚户阴影消失。失控虫云盘旋片刻也散去。只余焚烧藤蔓的噼啪声和咳嗽回荡。
许久。
火焰渐熄,只余一地焦黑荆棘残骸和熏黑石壁。一道狼狈身影才踉跄扶壁,从浓烟弥漫的夹缝中爬出。正是张九郎!
左臂无力耷拉,大腿外侧伤口血肉模糊,被荆棘刺破处乌黑肿胀。满脸满身油污、黑灰、血渍混杂,皮肉烧焦味刺鼻。毒性与消耗让他眼前发黑,站立不稳。
但完好的右手中,死死攥着两样东西:一块散发微弱红晕的暗血纹昆仑玉碎片,和那片沾血的“薄片”。
没有停留,他强撑灌铅的双腿,靠残存意志和求生渴望,一步一个血印,连滚带爬冲向鬼市门户方向!
永安坊,毫不起眼的小屋。
油灯如豆,在潮湿空气中微弱跳动。屋内弥漫劣质金疮药味、脓血腥气,以及一股似烂鱼内脏沤出的泥腥气。
张九郎赤膊上身,满头冷汗,用烛火烧红的小刀,小心翼翼剔大腿外侧撕裂伤口中的发黑腐肉。每一下都疼得肌肉抽搐。污黑血水伴着腐液流下,浸湿破草席。
处理完最重伤处,他才用牙齿扯断干净布条,将混合了石灰粗盐的草药泥厚敷伤口,死死缠紧!剧痛几让他昏厥。
瘫倒土炕草堆,张九郎大口喘息。待痛楚稍缓,挣扎坐起。昏黄灯光映着他惨白油汗的脸。
小心翼翼从炕头破衣下,摸出那片“薄片”。
灯光下,薄片显形: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似从更大材质上撕下。
触手冰凉滑腻带弹性,绝非普通材质。表面灰绿交杂,布满极细密如鱼鳞层叠的纹路,如同某种冷血妖物的内皮鞣成,血迹干涸成深褐。
最吸睛的,是膜皮上用暗红色书写的潦草字迹。笔锋扭曲,充满疯狂邪异气息!
凭借秘书省多年博览练就的眼力,张九郎强撑精神,凑近油灯细辨:
“…饲…饲以心头血三滴…化…化煞开窍…可…可驭魇魈…”(扭曲中断,似挣扎)
“鬼雾…鬼雾蚀骨…入体…则灵识…灵识…散…百兽谱载…此…术引妖妖…伤敌千…必自损…精魄…精魄噬主反噬其…魂…”(后有大片血渍覆盖)
最后,在膜皮左下角油污边缘,张九郎瞳孔骤缩。
那里,用极其细微、银光闪闪如活物的丝线,精致绣着一个熟悉标记——
浑天监徽记:圆环嵌套三角,中心一点银星。
“百兽谱!”张九郎近乎咬牙切齿,寒气窜上天灵。柳执中,果然是他!他不仅私藏高昌古墓之秘,更在修炼这精血饲妖、反噬自身的邪术。这残片是铁证,难怪他紧追不舍。
不仅要掩盖“石敢当”之秘,更怕他私炼妖术、插手安西古墓、引发白泽泄露、导致长安妖乱的真相曝光,那些追杀者、穿墙妖、噬骨蚋、毒藤蔓……
全是《百兽谱》产物,这哪是什么天文博士?分明是祸乱长安的妖魔魁首!
他低头看向身上乌黑肿胀、渗腥臭脓液的毒伤……这是《百兽谱》的妖物所伤……体内毒素恐也源于邪法……柳执中!新仇旧恨……不共戴天!
就在他胸中杀意沸腾、恨火焚心之际——
笃、笃、笃。
门外响起了三声轻若枯枝点冻土的叩门。
张九郎浑身骤然僵硬!
猛地抬头,一双布满血丝如野兽的眼睛死死盯住薄木板门!油灯火光,映着他因剧痛、恐惧和滔天怒意而扭曲的脸。
夜色如墨,深不见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