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桴木鼓槌碾过掌心薄茧时,我听见指节在油皮鼓面上敲出闷雷般的回响。

十年磨砺的茧子硌得虎口发疼,却比父亲临刑前塞给我的那柄铁胎弓更称手——那时我才十三岁,跪在临安府大牢的草席上,看他用指甲在石墙上刻下\"击鼓退敌\"四字,血珠渗进砖缝,像极了此刻鼓面上斑驳的旧痕。

金山寺的铜钟恰在此时撞响,混着江底漩涡的呜咽,将三十六面战鼓连成的声浪托上九重天。

金兵的楼船正从芦苇荡里挣出,十二道桅杆上的狼头旗被火光照得通红。

我忽然想起父亲头颅落地那日,监斩官的皂靴碾过雪地上的血渍,将红梅般的血迹踩成暗褐色——此刻江心倒映的火光,竟与记忆中刑场的灯笼重叠。

亲卫青鸾的声音穿透鼓膜:\"夫人,第三道烽烟!\"

她腰间悬着的短刀正是我去年所赐,刀柄缠着淮河带回的红绳,此刻正随着战船颠簸撞击着她的甲胄,发出细碎的清响。

低头扫过腰间牛皮箭囊,十二支雕翎箭尾的红缨是韩世忠亲手所扎。

他总说红缨要浸过淮河的冰水才够利,却没说过编结时被竹篾划破的掌心。

指尖抚过箭簇,淬火时留下的灼痕还带着微凸的触感,这是楚州铁匠铺的老匠人教我的:\"箭头带疤,方能见血封喉。\"

如今这些箭簇即将饮金兵之血,正如十年前我用父亲遗留的断箭,射穿第一个企图欺侮我的京口军汉的发冠。

\"换鼓槌。\"

染血的桴木在腰间牛皮带上一磕,木屑混着汗渍簌簌而落。

青鸾早已捧着浸过桐油的枣木槌候在五步外,槌柄上刻着的缠枝纹是她昨夜连夜所雕,说是能护我避刀箭。

指尖触到温热的槌柄时,江风突然卷着硝烟灌进口鼻,混着芦苇燃烧的焦苦——是黄天荡的水哨发来讯号,金兀术的十万大军终于撞进了我们布下的\"口袋阵\"。

鼓声再起时,我分明看见最前排的宋军战船船头溅起的浪花里,倒映着我猩红如血的披风。

这是今日第三通鼓,却比晨起时的初鼓更响三分。

十年前在京口大营学角抵,教头老陈总说我腰马合一的架势像头小豹子,却不知我每晚偷练时,总在靴底藏着父亲留下的铁箭头,踩着碎石练步法。

如今这双磨出硬茧的脚稳稳立在三丈高的楼船顶层,任战船在浪涛中起伏,竟比当年在角抵台上更稳当。

\"看!夫人的鼓点变了!\"

不知哪艘战船上的士卒喊了一嗓子。

声浪中夹杂着兵器相接的脆响,我垂眼望向江心,原本呈雁翎阵推进的战船突然如活鱼摆尾,左翼二十艘艨艟竟在急流中生生折出个锐角——昨夜与韩世忠在中军帐推演时,他曾用剑尖在沙盘上划出这个弧度,说像极了我舞剑时挽出的剑花。

此刻借着退潮的水势,战船吃水线压得极低,船头犁开的浪花里,隐约可见水下暗桩的影子,那是我们用三个月在江底布下的\"狼牙阵\"。

指尖在鼓面上碾出个颤音,三十六面战鼓同时转调,如万千雷霆砸向江面。

我看见最前排的金兵战船突然顿住,狼头旗下的统军将领正举着令旗嘶吼,却没看见他脚下的甲板已被暗桩划破,江水正咕嘟咕嘟涌入舱内。

十年前父亲被斩前说的话,此刻在鼓膜上震得发疼:\"梁家女儿的箭,要射穿贼子的咽喉;梁家女儿的手,要握住天下的刀柄。\"

那时我不懂何为\"天下的刀柄\",直到遇见韩世忠,才明白这刀柄,是战鼓,是令旗,是千万士卒眼中的星火。

初遇韩世忠的那个雪夜,我正把营妓的银牌拍在角抵台的桐木桌上。

银牌边缘的齿痕是三年前咬出来的,那时我宁肯崩掉半颗牙,也不愿用这牌子换一口热酒。

对手是个五大三粗的军汉,攥着我手腕时指节咯咯作响,却不知我早在父亲的旧书信里读过分筋错骨手的解法,每招每式都对着伙夫老陈的擀面杖练过百遍。

倒地时故意露出的靴底铁箭头划过他小腿,不是为了伤人,而是要让暗处的人看见——看见这营妓的身份下,藏着西军斥候的血脉。

末席那个穿青布斗篷的汉子正盯着我腰间,握剑柄的指节泛白。

他靴底的红泥出卖了他,那是歙州山区独有的土色,父亲曾说过,方腊之乱时,宋军斥候常在那片红泥地上打暗号。

我故意往他手边凑了凑,让银牌上的\"京口营妓\"四字扫过他褪色的衣摆,却在擦肩而过时,闻到他斗篷下淡淡的血腥味——是新伤,混着铁锈与艾草的气息,该是两日前进过山林。

\"姑娘这手分筋错骨,倒像是跟西军的老兵学的。\"

他接过我递去的铁胎弓时,掌心的老茧擦过我虎口的箭疤。

那道疤是去年冬练箭时,弓弦崩断留下的,老陈说这是\"兵器认主\"的印记。

我故意在他手边顿了顿,指尖划过他剑柄上的凹痕,那是长期握剑磨出的月牙形缺口:\"军爷倒是好眼力,可惜这双手,本该握刀枪,却只能握骰子。\"

话尾带了丝颤音,像极了角抵台上那些卖笑的姑娘,却在他抬眼时,迅速敛去眼底的锋芒。

他突然将铁胎弓拉成满月,十二步外的酒旗应声而断。

雪片落在他发间,映得那双眼睛亮如寒星。

我看见他拉弓的姿势,正是西军神臂弓的标准手法,手肘微屈的角度分毫不差——父亲曾在狱中画过这姿势,说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能拉出这样的弧线。

\"某家韩世忠,刚从睦州回来,身上只有买酒的碎银,却想买姑娘手中的弓。\"

他说话时,剑柄上的红绳轻轻晃动,那是用方腊叛军的军旗所编,父亲当年也有一根同样的。

我看着他腰间那柄连剑鞘都磨破的宋剑,突然笑出声。

营妓的身份是刻在骨血里的耻辱,可父亲临刑前说过,梁家的血脉里流的是陇右的风沙,不是秦淮河的脂粉。

指尖划过他握弓的手,故意在他掌心写了个\"梁\"字,用的是父亲教我的军中信道——三横两竖,暗藏\"斩\"字剑诀。

当他掏出那袋碎银时,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却比刚才角抵时更响——这一赌,赌的是余生的刀光剑影,赌的是让\"梁\"字重见天日的机会。

\"跟着我,可是要睡草垛、啃冷饼的。\"

他的碎银落在我掌心时还带着体温,混着雪粒的凉意。

我突然将银子抛进雪堆,反手抽出他腰间的宋剑,在月光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剑穗扫过他错愕的脸,我压低声音:\"将军可知道,我祖父曾是种师道麾下的神臂弓教头,父亲在刘延庆帐下当斥候时,能在三十步外射穿辽人的锁子甲?\"

剑刃映出他眼中的微光,像看见失散多年的旧友,\"我这双手,该握的是鼓槌,是令旗,是天下大义——而不是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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