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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水灌进口鼻的刹那,我忽然听见银铃碎响。

不是前世那片荒坟的风,是浸着松烟墨的月光,是他玄色衣摆扫过青石板的轻响。

喉间的腐叶味尚未褪去,指尖却先触到井壁青苔的湿滑——原来重生的契机,不是荒坟里的第三十三片花瓣,而是这口吞了红盖头的老井。

“京娘!”

井口传来母亲的哭号,我攀着石壁的手突然顿住。

指甲缝里嵌着的不是坟土,是井砖上的朱砂碎屑,那是前世我投井前,用簪子刻在砖上的“赵”字,笔画未干便被泪水洇开。

原来命运让我回来,不是从荒坟里睁开眼,而是从这口井里爬出去。

爬回那个冬至的黄昏,爬回红盖头还未沉底的时刻。

媒婆的咒骂声混着雪花落在肩上,我仰头望着井口晃动的人影,忽然笑了。

指尖抠进砖缝,那里还留着前世未刻完的“匡胤”二字,墨迹被井水浸得发红,像极了他替我擦药时指尖的温度。

“姑娘快上来!”是赵家车夫的声音。

我抓住垂下的绳索,任粗麻勒进掌心——这双手,前世在荒坟里数了十年草茎,此刻却要重新握住人间的烟火。

当脚踏上实地,红盖头正从眼前飘过,我突然揪住媒婆的袖口:“劳烦您跑一趟,就说这亲,我不嫁了。”

媒婆的尖嗓门刺破暮色:“你当是儿戏?”

我望着她鬓角的银簪,忽然想起前世她收了富户的银子,在我爹娘面前跪了整整一夜。

指尖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雪气涌上来,我忽然凑近她耳边:“您若再逼我,我便去县衙告你收受贿赂,强逼良家女为妾。”

她的脸瞬间煞白。

我转身推开爹娘,任喜服上的珠翠在雪地里迸散。

路过照壁时,瞥见自己映在冰面上的倒影——眉角的伤还未褪,却比荒坟里的骷髅多了两颊血色。

原来重生,是连伤疤都要重新疼一遍。

夜里爹娘跪在祠堂哭骂,我抱着那袭染了血渍的外袍坐在窗前。

帕子上的野兰花绣线已褪,却还留着松烟香——这是前世他留下的唯一信物,被我藏在箱底,直到投井前都贴身穿着。

此刻月光透过窗纸,在衣摆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极了他擦剑时剑身映出的星子。

更漏响过三声,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我攥紧外袍的手骤然收紧,那串银铃响得太清晰,分明是前世他牵马离开时,我数了三十三次的节奏。

“叩叩。”

窗纸被指尖轻敲,我屏住呼吸,看窗纸上映出的人影——衣摆垂着的银铃,腰间半露的“匡国”玉佩,连发间未束好的碎发都与记忆重叠。

“京娘?”他的声音浸着夜露的凉,却比前世在破庙守夜时多了丝颤抖。

我望着窗纸上映出的指尖,忽然想起前世他替我擦汗时,指腹上的薄茧划过皮肤的触感。

喉间涌上千言万语,出口却成了冷笑:“赵公子深夜造访,不怕坏了小女子清白?”

窗外静了片刻,银铃响动声更近:“听闻姑娘要嫁城郊富户,赵某...赵某只是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我盯着衣摆上的血渍,那是他为挡山贼刀刃留下的,前世他也是这样说“放心不下”,却在留书时写“后会无期”。

“赵公子说笑了。”

我推开窗,冷雪扑进领口,“当初护送月余,小女子已是流言靶子,如今嫁作人妇,正是求仁得仁。”

他的眉眼在月光下绷得极紧,剑穗上的银铃被风撞出零碎的响,像极了荒坟里我数过的每一声心跳。

“那些流言...”他伸手欲碰我肩,又猛地缩回,指尖还悬在半空,“赵某可以解释。”

解释?我望着他腰间玉佩,突然想起前世听说他娶了同袍之妹时,绣到一半的银铃香囊被我剪碎在灯下。

解释能让井里的红盖头重新飘起来吗?

能让荒坟里的草停止生长吗?

“赵公子不必多言。”

我扯下腕间缠着的红绳——那是前世他用剑穗替我绑的,此刻已褪成浅灰,“当初你留书说江湖路远,如今小女子只想走人间近道。”

说罢甩上窗,任他的银铃响在雪夜里,像极了前世我数到第三十三次时,心里裂开的声音。

第二日清晨,媒婆没来,却来了县衙的差役。

我望着堂下跪着的富户,听他哭诉求饶说不该逼婚,忽然想起前世他府里的井,比蒲州这口更深更冷。

指尖抚过袖中藏着的银铃——那是昨夜开窗时,从他剑穗上扯下来的,此刻在掌心硌出红印,像极了他留下的伤。

“姑娘可愿退亲?”

县太爷敲着惊堂木。

我盯着堂外飘着的细雪,忽然看见街角有人牵马而立,玄色衣摆被风吹得翻飞,腰间玉佩闪过冷光。

是了,他总是这样,在该出现时消失,在该消失时出现。

“民女不愿。”

话出口时,堂下一片哗然。

我望着爹娘惊惶的神色,慢慢绽开笑:“但求县太爷做主,让民女自己选婿。”

指尖摩挲着袖中银铃,铃声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像前世他在破庙说“赵某守夜”时,声线里藏着的那丝温柔。

三日后,城门贴出告示:蒲州赵京娘,以七日为期,设擂选婿,凡年满十八、未曾婚配之男子,均可登台。

爹娘跪在佛前哭天抢地,我却在绣绷上描下银铃纹样——这一世,我偏要让这串铃响遍他的江湖,偏要让他的“匡国”玉佩,先拴住我这缕孤魂。

第七日清晨,擂台前人山人海。

我披着他的外袍站在台上,衣摆血渍未掩,倒像是给这桩笑话添了抹血色注脚。

当第十三个人被我用绣绷上的银针刺破袖口时,街角传来马蹄声,熟悉的松烟味混着血腥气涌来。

他挤开人群,额角带伤,显然是从战场赶回。

玄色衣袍染着尘土,唯有腰间玉佩依旧泛着冷光。

我望着他握剑的手,想起前世他替我采野兰花时,掌心被荆棘划破的模样——原来有些伤,注定要在重逢时再疼一遍。

“赵某...赵某来应擂。”

他仰头望着我,银铃在腰间轻响,却独独少了剑穗上那枚。

我指尖抚过袖中藏着的银铃,忽然笑了:“赵公子可曾婚配?”

他喉结滚动,目光落在我衣摆的血渍上:“未曾。”

“好。”

我展开绣绷,上面是未绣完的并蒂莲,花瓣边缘染着朱砂,像极了前世我想绣给他的模样,“那就请公子,先接我三招。”

说罢挥出绣绷,银针对准他眉间——这一针,要刺醒前世荒坟里的孤魂;这一针,要扎破今生他眼底的星光。

他没有躲,银针擦着眉骨划过,在脸上留下血痕。

我望着他眼中翻涌的痛,忽然想起前世井里的水,也是这样刺骨的凉,却凉不透他转身时留下的那道背影。

第二针刺向他心口,却在触及衣料时顿住——那里,分明绣着半朵野兰花,是我前世未绣完的纹样。

“京娘...”他抓住我手腕,指尖的薄茧擦过我掌心的伤,“这一世,我再也不会放开你。”

我望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鬓角伤痂未愈,却比荒坟里的骷髅多了滴泪。

银铃在他腰间响得急切,像极了前世我数过的每一声心跳,却原来,这一次,心跳声里有他的回音。

台下突然传来骚动,我看见富户带着媒婆闯进来,手中拿着盖了官印的婚书。

前世的记忆涌上来,我望着他握紧剑柄的手,突然想起他马靴上的陈年血渍——原来有些血,注定要为我而流;有些路,注定要两个人一起走。

“赵公子既是来应擂,便该遵我规矩。”

我挣开他手,将绣绷甩向富户,银针刺破婚书,“第三招,比心。”

他怔住,我却笑着指向自己胸口:“这里,曾为你疼了三十三次,如今要你用三十三年来还。”

他忽然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我掌心:“从山神庙初见时,这颗心便已给了你。”

玉佩上“匡国”二字硌着掌心,我忽然想起前世他留书时的字迹,刚硬如刀,却在“后会无期”后,添了滴墨迹——原来有些话,不说出口,却早已刻在骨血里。

富户的骂声混着银铃响成一片,我望着他发间的碎雪,忽然伸手替他别到耳后——这次,指尖没有血污,只有他鬓角的温度。

他愣住,眼中倒映着我带泪的笑,像极了破庙里那夜的月光,终于照进了我荒芜十年的心底。

“好。”

我握住玉佩,任银铃在两人之间摇晃,“那便请赵公子,先陪我去趟县衙,把这桩婚事了了。”

说罢转身下台,衣摆扫过他的剑穗——这次,银铃响得整齐,像两颗终于不再错位的心跳,在人间的风雪里,撞出了第一声共振。

雪还在下,却比前世的冬至暖些。

他牵着马跟在身后,银铃随着马步轻晃,这次我终于敢回头问:“这银铃,可是给我的定情信物?”

他望着我,眼中有细碎的光,像极了山神庙里那盏孤灯,终于照亮了彼此的荒唐。

“是。”

他将银铃摘下来,系在我腕间,“从你在岩洞里抬头望我时,便已是了。”

铃声清脆,惊飞了枝头积雪,我摸着腕间银铃,忽然想起前世荒坟里的草,原来不是无人问津,而是等这一声响,等了一辈子。

县衙的门在雪中推开,我望着堂上的惊堂木,忽然明白,这一世的劫,不再是井里的深渊,而是他眼中的星光。

银铃在腕间响着,像极了前世未说完的话,终于在今生,有了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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