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都的教习坊比前世更冷。
春日的风卷着细沙,从木槿花架漏进来,刮过我练舞时露出的脚背。
范蠡站在廊下,手中竹简敲着节拍,声音比前世更轻,却仍让我想起吴宫的响屧廊——那时他藏在柱后,看我为夫差跳《惊鸿舞》,眼中是淬了冰的火。
“腰再低三分。”他忽然开口,竹简重重磕在廊柱上,惊飞了木槿枝上的蝶。
我盯着地上投下的影子,看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内侧的刻痕——是我昨日练剑时,用剑尖新刻的“恨”字。
午后练吴语,他递来的绢帛上,不再是“吴王喜好”,而是用朱砂圈着的《吴歈》错字:“‘朝饮木兰之坠露’的‘坠’,你总念成‘堕’。”
指尖划过他的批注,墨迹未干,带着淡淡药香——是他昨夜为我揉按劳损的肩颈时,沾在袖口的艾草味。
深夜,我在演武场遇见他。
月光下,他正对着木人桩练剑,招式竟是我白日学的越女剑。
剑穗扫过地面,露出泥土里半埋的竹简——是他新写的:“夷光今日挥剑时,发丝扫过耳际,像极了那年在苎萝村,她追着蝴蝶跑的模样。”
我忽然笑了,笑声惊得他转身。
剑穗还在滴血,原来他为了练熟我学的招式,竟拿自己试剑。
“范大人这是何意?”我抚过他臂上的新伤,“是怕我杀不了吴王,还是怕我杀了他之后,会回头杀你?”
他抓住我的手腕,按在木人桩上,剑刃贴着我耳垂:“你若想杀我,现在便可以。”
月光从他发间漏下来,映着他眼下的青黑,“可你知道,在越国朝堂,文种已在弹劾你‘魅惑范蠡,乱国纲纪’,勾践看你的眼神,比夫差的剑更冷。”
我忽然吻住他的唇,像前世在吴宫的雪夜,我偷喝了夫差的酒,壮着胆子碰他的唇。
他浑身僵硬,剑“当啷”落地,却在我要离开时,反客为主地咬住我舌尖,带着血腥气的吻里,混着一声压抑的“对不起”。
这一吻,让教习坊的木槿花谢了半树。
次日练歌时,我故意在《采莲曲》里加了楚调,惹得范蠡摔了竹简:“吴人憎楚声,你想暴露身份?”
他眼中是我熟悉的、前世的严厉,却在我露出颈间的齿痕时,骤然转成痛楚。
“范大人怕了?”我抚着他昨夜吻伤的唇角,“怕勾践的刀先于吴王的剑,怕你护不住我,更怕——”
凑近他耳边,“你护得住越国,却护不住自己心里,那只早就该被杀死的、想和西施归隐的小兽。”
他突然推开我,退到木槿花架下,花瓣落在他发间,像落了满头的雪。
“明日开始,”他声音发颤,“由文种大夫亲自教导你。”
转身时,袖中掉出片碎玉——是前世我沉江时,他从江里捞了三个月才找到的、刻着“夷”字的簪头。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这一世的虐,从不是刀剑加身,而是明知彼此的软肋,却仍要拿对方的温柔当刀刃。
他教我越女剑,却又怕我用剑刺向他;我吻他,却又在吻里藏着前世的恨。
就像那株木槿,开着越国的花,却浸着吴国的露,永远开在矛盾的风里。
夜里,我摸着新得的越剑,剑鞘上刻着他新刻的字:“愿君如剑,锐而不折。”
可他不知道,这把剑若要锐,便要先饮他的血——就像他当年让我饮吴王的血,来换越国的锐。
教习坊的烛火又亮了整夜。
我知道,他在写新的密信,在算新的谋略,在把我的笑、我的泪、我的剑,都变成棋盘上的棋子。
而我,终将再次穿上华服,戴上他送的玉佩,走进那座华丽的牢笼,只是这一次,我袖中藏着的,不再是密信,而是能割喉的剑——割吴王的喉,也割他的,若他再敢说“家国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