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的石阶浸着晨露,比前世更滑。
夫差的手按在我腰上,指尖碾过我昨夜练剑时磕出的瘀青:“美人腰肢比越丝还软,”他笑着指给我看台下的兵甲,“却不知能否承受得住,孤送你的生日礼物。”
我望着台中央的青铜鼎,鼎中沸着猩红的汤,倒映着伍子胥的白发。
范蠡站在夫差身侧,青竹伞垂在身侧,伞面朝着我,却遮住了他半张脸——那是我们约好的暗号,伞面朝南,便是“危险”。
“这是越地进献的血醴,”夫差舀起一勺汤,血腥味混着苦艾香扑面而来,“需得用忠臣的血煮沸,方能滋补美人。”
他忽然盯着范蠡,“范大夫是越人,可知道该用谁的血?”
范蠡的指尖在伞柄上收紧,骨节泛白:“回大王,”声音平稳如前世教我练歌时,“忠臣之血,当取最烈者。”
他转身望向伍子胥,白发在风中扬起,像极了前世沉江时,我鬓间被扯落的发丝。
伍子胥忽然笑了,笑声震得青铜鼎嗡嗡作响:“老夫就知道,越国派来的美人,身边必跟着毒蛇。”
他抽出腰间吴钩,剑光映着夫差眼底的兴味,“不过在取我血之前,”剑锋转向我,“先让老夫看看,这美人舌下是否藏着越剑的毒。”
我本能地后退,腰间的越剑却在此时发出轻鸣。
范蠡的伞面骤然转向北——那是“动手”的信号。
可当伍子胥的剑抵住我下颚时,我看见范蠡袖中滑落的,竟是勾践的玉珏,上面刻着的“杀伍”二字,正对着夫差的方向。
“慢着。”夫差忽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孤要范大夫亲自取血。”
他将吴钩塞进范蠡手中,剑柄上的龙纹硌着他掌心的薄茧,“用这把剑,斩了伍子胥的头,孤便封你为吴国太宰。”
范蠡的指尖抚过剑刃,血珠立刻滚落,滴在我绣着木槿的裙裾上。
他抬头望我,眼中映着姑苏台的飞檐,像映着越都的天空:“夷光,”他忽然笑了,笑得比苦艾更涩,“还记得在越都,你问我敢不敢教你越女剑?”
吴钩出鞘的声音惊动了晨鸦。
我看着范蠡转身走向伍子胥,白发与青衫在风中翻飞,忽然想起前世他在越国教习坊,为我演示剑招时的模样。
那时他说:“真正的越女剑,不是刺向敌人,而是——”——刺向自己。
伍子胥的血溅在青铜鼎时,范蠡已单膝跪地,吴钩横在颈侧:“请大王赐罪,”他望着鼎中翻涌的血醴,“臣的剑,只能为越国而举。”
夫差的脸色骤变,而我终于明白,他早已算准这一步——用伍子胥的死,坐实他“越国细作”的罪名,却将我摘得干干净净。
“拖下去,剜去双眼。”夫差的声音像冰锥,“至于美人——”
他转身捏住我下巴,强迫我看向范蠡滴血的手腕,“你若能喝了这血醴,孤便留他全尸。”
鼎中倒映着范蠡的眼,那是我在苎萝村初见时,盛着十七颗露珠的眼。
此刻他眼中没有惧色,只有我熟悉的、藏在青竹伞后的算计。
我忽然伸手捧起青铜碗,血腥味冲进鼻腔,混着前世沉江时的水腥。
“大王可知道,”我笑着将血醴凑近唇边,“在越国,血醴需配木槿花才能喝?”
指尖掠过碗沿,那里果然刻着他昨夜偷偷刻的“忍”字,“就像臣每对大王笑一次,”仰头饮下滚烫的血,喉间传来灼烧般的痛,“范大人便在心里,为臣剜一次心。”
夫差怔住的瞬间,我听见范蠡被拖走的脚步声。
血醴在腹中翻涌,我望着姑苏台的云,忽然想起前世沉江前,他扯下我鬓间的木簪。
原来这一世的劫,从不是成为棋子或弃子,而是明知他每一步都在算计,却仍要跟着他的算计,走向那座焚心的熔炉。
深夜,我在水牢找到范蠡。
他背靠着石壁,左眼蒙着血帕,腕上缠着浸血的布条——那是他用吴钩自伤时,故意避开的致命处。
“你早就知道夫差会试探,”我蹲下身,解开他腕间的布,“所以故意让伍子胥的血,溅在我裙上的木槿纹里。”
他忽然抓住我手腕,将我按在潮湿的石壁上。
血帕滑落,露出底下未伤及眼球的划伤:“你以为我真的要剜眼?”
他的呼吸混着血腥气,“我只是要让夫差相信,我对你的恨,比他的猜忌更烈。”
我望着他眼底未褪的温柔,忽然吻住他渗血的唇角:“可你知道吗?”
舌尖尝到铁锈味,“当你举起吴钩时,我宁愿你刺向我,也不愿看你刺向自己。”
他浑身颤抖,指尖掐进我腰眼,像前世在教习坊纠正我舞步时那样用力。
“夷光,”他忽然低笑,笑声混着水牢的滴水声,“你可还记得,在越都时你问我敢不敢教你越女剑?”
他的拇指擦过我唇畔的血渍,“现在我告诉你——”
——“我敢教你杀人,却不敢教你,如何不爱一个,注定要把你推进火海的人。”
水牢的烛火突然熄灭。
黑暗中,他的唇落在我颈间的图腾上,像在吻一朵带刺的木槿。
我知道,这一夜之后,他会带着“吴国太宰”的虚衔,在夫差身侧继续周旋,而我会戴着“吴国宠妃”的金冠,在馆娃宫继续演戏。
只是这一次,我袖中的越剑不再是装饰,他伞中的密信不再是墨写。
我们是两枚互相绞杀的双生棋,在勾践与夫差的棋盘上,用彼此的血作饵,钓一场或许能同归于尽的结局。
离开水牢时,我摸着裙上的血渍,忽然发现那滩血迹竟在木槿纹上,晕成了“蠡”字的形状。
原来命运早有安排,就像他掌心的朱砂痣,我的颈间图腾,从在苎萝村捡起彼此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在血与火中,刻下永不褪色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