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
玉珏硌得掌心发疼。
我盯着案头跳动的烛火,指腹反复摩挲着青玉龙纹——这是前世景元五年在洛阳安乐公府,我抱着哭到呕血的物件。
此刻却出现在建安二十四年的成都宫室,边角那道孙夫人夺嫡时留下的裂痕,正渗着丝丝凉意。
“陛下该歇息了。”
内监的声音惊碎回忆,我抬头看见十四五岁的黄皓正捧着蜀锦被衾,眼底还带着前世延熙九年董允病逝后才有的温驯笑意。
喉间突然泛起五丈原秋露的冷,我猛地攥紧玉珏,指甲掐进掌心:原来连重生,都要从董允尚未病逝、黄皓尚在蛰伏的节点开始。
更漏声敲碎三更。
我望着帐顶绣着的云雷纹,忽然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汉中急报!”
是费祎的声音。
前世此时,父皇正带着法正、黄忠在定军山与夏侯渊对峙,而我作为太子,本该在丞相府读书。
冷汗浸透中衣。
我记得这一年,法正会献上奇谋阵斩夏侯渊,可三个月后,他便会因箭伤复发而亡。
更记得诸葛亮在丞相府说“孝直若在,必能阻陛下东征”时的叹息——原来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我懵懂时开始转动。
“备车,去丞相府。”
我掀开锦被,黄皓慌忙取来玄色织金斗篷:“夜深露重,陛下万金之躯......”
话未说完便被我打断。
前世十七岁在白帝城听遗诏时,我连龙案都不敢拍碎掌心,此刻十二岁的躯体里装着五十四岁的魂魄,指尖触到腰间空剑鞘时,忽然想起丞相送我的那柄习射剑,此刻该在东偏殿的兵器架上挂着。
丞相府的灯火隔着三条街巷便可见。
我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听见门内传来法正的咳嗽:“孝直以为,可遣孟达屯兵上庸,若夏侯渊败,张合必退......”
话音戛然而止,门扉“吱呀”洞开,诸葛亮青衫广袖立在月光里,眉间微蹙:“太子深夜至此,可是不安?”
那双眼仍是前世五丈原时的清冽,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壮年的锐意。
我望着他腰间象征开府权力的金错刀,忽然想起建兴三年他南征时,我连军粮数目都不能过问的场景。
喉间滚过“相父”二字,却在出口时化作:“听闻汉中战事吃紧,孤想看看军图。”
诸葛亮的眉峰又深了几分。
他身后的法正探出头来,眼角还带着伤,却在看见我时轻笑:“太子想学法?明日可来丞相府,孝直教你画阵图。”
前世我从未亲近过法正,此刻却看见他袖中露出半卷竹简,正是后世失传的《蜀科》残篇。
更鼓响过四声。
我握着诸葛亮让人抄录的《六韬》竹简,指尖抚过“兵者,诡道也”五字,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夜枭啼叫。
案头铜漏的水滴在承露盘里,分明是建安二十四年的秋夜,却让我想起景耀六年成都城破时,谯周帽檐上的落雪。
玉珏在袖中发烫。
我知道三个月后法正会死,知道两年后父皇会称帝,知道章武三年白帝城的烛火会灼瞎我的眼。
指腹划过《六韬》上丞相的批注,墨迹未干的“亲贤臣”三字旁,他画了颗朱砂点——像极了前世他遗表中“桑八百株”的落款。
更漏声突然停了。
我看见黄皓跪在帐外,脊背绷得笔直,像极了延熙年间替我挡住姜维谏章时的模样。
殿角铜灯突然爆起灯花,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恍惚间竟似司马昭宴会上的乐舞水袖。
“黄皓。”
我唤他的名字,看着少年宫人抬头时眼底的惊惶,忽然想起景元五年他死在洛阳的雪地里,临终前往我掌心塞了块碎玉——是当年丞相府前的阶砖磨成的。
“明日起,替孤盯着太子宫的典籍库,尤其是《申子》《韩非子》。”
黄皓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自然记得,这些书是丞相指定的功课,而前世的我,直到董允死后才敢翻开被翻旧的《六韬》。
此刻他叩首时,发间还别着根竹簪,是董允送给他的——那个总板着脸说“礼制不可”的侍中,此刻正在宫中某处安睡,尚不知他眼中的幼主,早已不是当年攥紧龙案却不敢出血的少年。
烛泪堆成红珊瑚。
我望着案头未动的参汤,忽然想起长坂坡那夜赵云银枪上的血,想起白帝城父皇指腹的温度。
原来重生不是恩赐,是让我再看一遍这金銮殿上的提线,看清楚每一根丝线如何穿过掌心,如何在龙椅上织成牢笼。
更鼓第五声响起时,我终于合眼。
梦中不是洛阳的胡笳,而是建安十三年的战火。
襁褓中的自己被赵云护在怀中,却清清楚楚看见母亲甘氏的血染红他的征袍——原来从一开始,我便该明白,这天下从不是靠仁义能守住的,可父皇偏要教我读《孟子》,丞相偏要教我行王道。
指尖无意识地抠进竹席,直到掌心渗出血珠。
第二日醒来时,黄皓捧着金疮药跪在榻前,眼中竟有泪光:“陛下昨夜梦魇,喊着‘子龙将军别走’......”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通报:“丞相府长史来报,法参军箭疮发作,恐难......”
我猛地攥紧玉珏。
原来命运的齿轮,连片刻都不肯停转。
法正的死,是蜀汉由盛转衰的伏笔,是父皇东征的导火索,更是我十七岁跪在白帝城的开端。
此刻十二岁的掌心还在流血,却不得不穿上太子冕服,往法正的府邸而去。
丞相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前。
诸葛亮掀开车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定是没想到,前世从未主动过问政事的太子,会在法正病危时亲自前往。
我望着他腰间的金错刀,突然福至心灵:“相父,孤想随你学些治世之道。”
诸葛亮的睫毛颤了颤。
他身后的书童抱着一摞竹简,最上面的正是《商君书》,前世他从未让我读过的典籍。
秋风卷过他的青衫,我忽然看见他袖口绣着的八阵图纹样,与前世五丈原陨落时的星象暗合。
车辚辚驶过朱雀街。
我摸着车轼上的云雷纹,听着诸葛亮讲解《蜀科》条文,忽然想起景耀六年光禄大夫谯周劝降时的话:“天命有归,陛下不可逆天。”
此刻却在心里冷笑——若天命就是让我做一辈子提线木偶,那这天命,我偏要逆上一逆。
法正的府邸飘着药香。
我看见那个曾在定军山献奇谋的谋士,此刻躺在床上咳血,枕边散落着《三略》残页。
他看见我时竟笑了,血沫沾在胡须上:“太子来看孝直咽气?也好,省得你将来怪我没教你......”
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诸葛亮递上参汤的手稳如泰山,却在触到法正手腕时,指尖微微发颤。
我忽然想起前世诸葛亮在法正死后,对着丞相府的烛火独坐整夜。
那时我不懂,为何向来镇定的丞相会如此失态,此刻却看见法正从枕下摸出一卷帛书,上面画着汉中地形图,还有几处用朱砂圈住的隘口——那是他未及实施的奇策。
“太子收好。”法正将帛书塞进我掌心,指尖的茧子划过我手背,“将来若有人说‘蜀地天险’,便拿这个问他。”
他望着诸葛亮,忽然叹道:“孔明啊,你我终究是错了......”
话未说完,头便偏向一侧,眼角还凝着未干的血泪。
诸葛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
他替法正合上眼皮,转身向我行礼:“法参军临终托孤,望太子善用其策。”
我望着手中带血的帛书,忽然明白,前世的我错过了多少改变命运的契机——法正的奇谋,庞统的遗计,还有丞相未说出口的苦衷。
归宫的马车碾过落叶。
我展开帛书,看见法正用朱砂在阳平关处画了个骷髅头,旁边注着“鸡肋”二字——原来早在建安二十四年,他便看出汉中乃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难怪后来曹操会轻易放弃。
而父皇却在此后倾尽国力争夺,最终埋下夷陵之败的伏笔。
暮色漫过宫墙。
我站在射山的演武场,望着天边将落的斜阳,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甲胄声。
回头看见赵云之子赵统领着羽林军巡夜,银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极了长坂坡那夜护我周全的银枪。
“赵将军。”
我唤住他,看着少年将军惊诧的神情,忽然想起景耀六年,他的父亲赵云已去世多年,而他本人,也在绵竹之战中与诸葛瞻一同战死。
“明日起,孤想随羽林军习战阵,劳烦将军安排。”
赵统的瞳孔骤缩。
他自然知道,蜀汉太子向来只学文不习武,就连骑射也是丞相规定的每日功课。
此刻他叩首时,甲胄撞击地面的声音格外清脆:“末将遵旨。”
起身时,我看见他腰间挂着的,正是赵云当年的龙胆亮银枪穗。
夜更深了。
我坐在御书房,对着法正的帛书和诸葛亮的《六韬》批注,忽然听见窗外传来黄鹂夜啼。
黄皓捧着羹汤进来,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问为何突然关注军务,为何要亲近法正的遗策,却只是指了指案头的《商君书》:“去把侍中董允请来,就说孤要与他论‘礼制’。”
黄皓退下时,衣摆拂过烛台,火苗晃了晃,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竟似个握剑的姿势。
我摸着腰间空荡的剑鞘,忽然想起丞相送我的那柄习射剑,此刻该在兵器架上蒙尘。
前世我从未真正握过它,除了景元五年在安乐公府,用它砍断过一株桃树——那时黄皓已死,姜维的密信还藏在箱底。
更漏声再次响起。
我望着案头叠放的《申子》《韩非子》,忽然冷笑——丞相啊丞相,你教我读申韩之术,却不让我亲政;你留我满朝贤臣,却让我连修苑囿的旨意都下不了。
如今我偏要学这术治,偏要看看,这提线之上的龙椅,究竟能不能坐得稳。
烛火突然熄灭。
黑暗中,玉珏的凉意渗进掌心,像极了前世洛阳城的雪。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更鼓还要急促——十二岁的躯体里,住着五十四岁的魂魄,那些被鲜血浸透的记忆,那些被权术绞碎的时光,此刻都在提醒我:这一世,就算做不成执棋者,至少,不能再做那枚任人摆布的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