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米饼的麦香还黏在喙尖,檐角滴落的雨水已浸透翅根的绒毛。
我蜷在窗台上,看谢怀瑾在灶台前熬药,火光映着他腕间泛红的纹章——那是昨日在山神祠,他替我挨了三道戒尺留下的。
药罐咕嘟作响时,他忽然用刻刀在桃木簪上加深羽纹,木屑扎进指腹也浑然不觉,血珠滴在簪头缺角处,像给百年前的断簪续上最后一片鳞羽。
“妖物!开门!”
熊三的踹门声惊飞梁上燕。
我松开爪子,半块粟米饼摔在青砖上,被他草鞋碾成碎末,露出藏在鞋底的朱砂“护”字——谢怀瑾昨夜刚替我重绣的,针脚里混着他的血,此刻正被熊三的铁鞋跟碾得渗红。
他眼里燃着刻骨的恨,袖口滑落的蛇形刺青与十年前咬死他娘的蛇妖分毫不差,可他不知道,他娘临终前掌心攥着的,是我为续她三日命而啄下的半片羽鳞。
“十年前你娘咽气时,我还是雏鸟。”
我突然开口,声音混着雨声碎在砖缝里,“她求我啄开蛇毒牙印,血滴在我翅根,才染出这抹红。”
熊三的动作顿在半空,眼中闪过迷茫——那是谢怀瑾前日在松林用“忆起咒”种下的记忆碎片,此刻正顺着他腕间的蛇形刺青慢慢苏醒。
但番僧的佛珠已缠上他脖颈,暗红的咒文亮起时,他又变回那个举着猎刀的复仇者。
公堂的砖地浸着三百年前的潮气,每道砖缝都渗着妖血的咸涩。
我被铁链锁在“明镜高悬”匾下,看谢怀瑾被拖进来时,青衫已被竹板抽得破烂,枷锁磨断手腕筋脉,血一滴一滴砸在青砖上,却仍在用染血的目光扫我腕间渐暗的羽鳞。
后堂传来的竹板声比前世多了三声,四十九道变成五十二道,每一声都让我翅根的旧伤开裂——他在用灵脉替我挡刑,将本该落在我妖身的刑罚,全引到了凡人之躯上。
“人妖相恋,必遭天罚!”
番僧的佛珠砸在我肩上,灵力灼烧混着剧痛,我故意让羽鳞在烛火下泛金,引他祭出刻着谢怀瑾真名的天青观玉坠。
那玉坠是他的命魂所系,此刻正悬在公堂中央,映出他后颈新显的羽鳞胎记——与我额间未显形的灵羽纹,恰好拼成“雀”字。
玉坠背面的刻痕在火光下清晰起来,极小的“雀”字边缘,竟缠着半道雷纹,和十年前山神庙废墟里的残卷一模一样。
“疼吗?”
谢怀瑾被拖到我面前,枷锁磕在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响。
他指尖想碰我渗血的翅根,却被佛珠的蓝光弹开,只能用掌心的老茧蹭过我腕间羽鳞——那里藏着他十年前割下的半片灵羽,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发烫。
我望着他眼底倒映的自己,翅膀边缘沾着血,羽鳞缺了七片,却和十年前他在雪地里捡到的雏鸟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眼中多了化不开的绝望,像当年他师父看见师娘尾羽褪尽时的破碎。
番僧突然掐诀,玉坠爆发出刺目蓝光。
我听见谢怀瑾闷哼一声,后颈的羽鳞胎记渗出鲜血——那是天青观“剜心咒”的前兆,每道蓝光都会剥离他一片灵脉。
来不及多想,我挣开铁链,用尾羽扫过砖地,妖血在砖缝间画出护心阵,阵眼正对他腕间的观主纹章。
这个阵,是我昨夜在山神祠石像基座发现的,半段模糊碑文下,刻着初代观主用自己灵脉为雀妖所创的“共生阵”。
“住手!她是山神转世!”
谢怀瑾突然嘶吼,声音混着血沫。
他扯开衣领,露出后颈与我对应的羽鳞胎记,还有更下方,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刀疤——那是三年前他偷刻“命盘锁”时留下的,用自己的血在灵脉上刻下我的生辰八字。
番僧的佛珠“当啷”落地,他认出了这禁忌的印记,那是百年前初代观主与雀妖相爱的证明,是天青观禁术里“人妖共生”的唯一解。
熊三的猎刀却在此时劈来,刀刃映着谢怀瑾苍白的脸。
我扑过去替他挡刀,却被他反手抱住,用身体调转方向——刀刃划破他后背的瞬间,我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还有他贴在我耳边的、带着血沫的低语:“跑。”
这声音太轻,轻得像片羽毛,却让我想起百年前石像里传出的、山神最后的“我在”。
他后背的血顺着我的尾羽流下,混着我的妖血,在砖地上画出与《青蚨经》残页上一模一样的“人妖共生阵”。
公堂突然震动,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看见谢怀瑾掌心的“百”字咒在发光,那是他用断指之痛解开的“断忆咒”,此刻正唤醒熊三被封印的记忆——十年前的雨夜,他娘怀里的雀妖幼雏,正用喙尖替她吸毒,而真正的蛇妖,早在吸干人血后化作青烟。
熊三的猎刀“当啷”落地,他望着我腕间羽鳞,突然抱头惨叫:“原来……是我错了……”
番僧趁机祭出本命佛珠,七十二颗念珠缠着劫火砸来。
谢怀瑾突然掐碎玉坠,命魂之力爆体而出,将我护在怀中。
玉坠碎片划破他咽喉,血滴在我额间,竟让未显形的羽纹骤然亮起——那是初代观主的传承印记,原来我根本不是普通雀妖,而是山神青雀的转世,而他,是初代观主轮回的灵脉所化。
“这次,换我护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掌心却死死扣住我腕间羽鳞,“记得去南山神祠……石像眼窝里的血……是我每世求山神的印记……”
佛珠砸在他背上的瞬间,我看见他后颈的羽鳞胎记连成一片,化作翅膀的形状,而我的尾羽正渐渐金红,与他的灵脉相融。
砖地上的共生阵彻底亮起,将我们的血与骨,刻进了同一条命盘。
公堂外的暴雨冲开门槛,谢怀瑾的身体慢慢冷去,可他腕间的观主纹章却在此时褪去红光,变成与我羽鳞相同的金红色。
我终于懂了,天青观的禁术根本不是斩妖,而是封印人妖相恋的真相——初代观主与雀妖早已共生,所谓天罚,不过是天道对这种逆命之举的绞杀。
而我们,不过是循着他们的血迹,在劫火中再走一遭。
熊三跪在地上哭号,番僧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我抱着谢怀瑾逐渐冰冷的身体,看见他掌心的“生”字咒已变成“死”字,却在触到我羽鳞的瞬间,又渗出极浅的“同”字。
这是《青蚨经》最后的真意,原来人妖共生,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牺牲,而是将彼此的灵脉绞成红线,在劫火中烧出一条新路。
雨停时,公堂砖地上的共生阵仍在发光。
我啄下自己一片尾羽,沾着他的血,刻在他掌心——这次不是护妖阵,而是“同命纹”。
从此他的痛,我替他受;他的劫,我替他抗。
就像百年前的初代观主与雀妖,就像山神与凡人,我们在宿命的齿轮里,咬碎了所有的“应该”,用骨血写就“甘愿”。
谢怀瑾的睫毛突然颤动,他睁开眼,看见我额间显形的羽纹,笑了:“原来……你是山神……”
我蹭了蹭他冰凉的掌心,不想告诉他,石像基座的碑文最后一句是“羽褪神陨,魂归石像”,而我此刻显形的羽纹,正意味着妖力即将耗尽。
但没关系,只要他活着,就算下一世我变成石像,也要用眼窝里的血,替他守着每一个月圆夜。
公堂外传来天青观追兵的马蹄声。
谢怀瑾撑着站起,将我护在身后,腕间的金红纹章第一次亮起——那是初代观主的传承之力,是被天青观封禁百年的真相。
他摸出那支未刻完的桃木簪,簪头的缺角此刻正对着我额间羽纹,严丝合缝。
原来早在百年前,我们的命运就被刻进了这支断簪,每一世的重逢,都是为了补全最后一片羽鳞。
“怕吗?”他问,指尖擦过我喙角的血。
我摇头,啄了啄他掌心的“同”字——不怕,因为我终于明白,我们的劫不是分离,而是在每一次焚心中,让彼此的印记更深。
就像此刻砖地上的血痕,不是终点,而是下一世重逢的路标。只要他的掌心还有温度,只要他的眼中还有那道让我甘愿堕入劫火的温柔,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展开翅膀,护他周全。
因为,这是我们的命盘,是用三世血骨写成的“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