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的秋雨缠在箭楼上时,我正在给范增煎药。
陶釜里的陈皮混着艾草香,在冷雨里飘成一缕薄烟。
老人卧在榻上,袖口的红斑已变成深紫,像极了前世他呕血时溅在《九州图》上的痕迹。
项羽站在帐外,铠甲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亚父该喝药了。\"我端着药碗避开他的视线。
他护心镜上的\"虞\"字被雨水洗得发白,腰间挂着刘邦送来的玉璧,撞在铠甲上的声响比彭城时更冷。
范增挣扎着起身,我看见他指节上的老人斑,比记忆中多了几颗。
\"竖子果然信了谣言。\"老人的咳嗽震得药碗晃荡,褐色的汤汁溅在我手背,烫得发慌。
帐外传来亲兵议论\"亚父私通刘邦\"的低语,与前世如出一辙。
项羽猛地掀帘进来,靴底的泥泞碾过我绣的艾草地毯——那是用他褪下的战袍改的,如今沾满泥污。
\"亚父可有话讲?\"他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冷静,却掩不住眼底的动摇。
范增盯着他腰间的玉璧,忽然冷笑,指节敲了敲案几上的空酒樽:\"竖子不足与谋!\"
空樽滚动着砸在我脚边,发出苍凉的回响,与前世摔玉珏的脆响重叠。
我弯腰拾樽时,触到项羽靴底的桃花刺绣——那是我去年亲手绣的,如今被雨水泡得发胀。
他琥珀色的眼在阴影里明暗不定,忽然伸手拽住我手腕:\"你也觉得我该信刘邦的密报?\"
玉蝉残片在腰间发烫,我想起三日前截获的那封伪造书信,想起刘邦谋士在信里写的\"范增约为内应\"。
范增剧烈咳嗽着,我摸到他掌心的温度比秋雨更凉,忽然想起重生前他咽气时,手里还攥着半块玉蝉。
\"将军可知,亚父为您画《九州图》时,曾刺破指尖当朱砂?\"
我转身直视项羽,任雨水顺着帐檐滴在脸上。
他睫毛骤颤,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像在咽下什么苦涩的东西。范增忽然剧烈呕血,暗红的血渍溅在我裙角,与前世荥阳决裂时的位置分毫不差。
\"传军医!\"项羽的怒吼震得帐角晃动,他慌乱中撞翻药釜,滚烫的药汁泼在我脚踝。
我却感觉不到疼,只盯着范增越来越苍白的脸,想起他曾说\"此女可助你成大业\"时的灼灼目光。
深夜守在范增帐外时,秋雨变成了冻雨。
我攥着新绣的艾草香囊,针脚里藏着\"勿信谗言\"的小字,却在看见项羽与陈平密谈的身影时,忽然不敢递出。
玉蝉残片在掌心碎成粉末,混着雨水渗进指甲缝,像极了前世垓下的月光。
\"虞姬姑娘。\"陈平的声音从暗影里飘来,他袖口的金线绣着刘邦的国号,\"项王若肯放亚父归乡......\"
话音未落,我已拔剑出鞘三寸,冷光映出他眼底的惊讶。
身后传来项羽的脚步声,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滚。\"
\"怎么回事?\"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温度比铠甲更凉。
我转身时,香囊掉在他脚边,露出里面的\"羽\"字针脚。
他弯腰拾起,指尖抚过歪斜的笔画,忽然轻笑:\"你总爱弄这些妇人手段。\"
冻雨砸在帐顶上,像无数把小刀在刮。
我望着他腰间的玉璧,想起刘邦送璧时说\"敬项王手足之情\",想起彭城那夜他说\"杀一儆百\"时的眼神。
范增在帐内咳嗽,我听见老人喃喃\"楚歌起,项氏危\",与前世临终遗言一模一样。
\"让亚父走吧。\"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像被冻雨浸透的帛。
项羽猛地攥紧香囊,艾草碎屑从指缝漏出,落在他护心镜的\"虞\"字上。
琥珀色的眼忽然盛满怒意,他甩袖时香囊砸在我脸上:\"连你也觉得我容不得亚父?\"
护心镜的棱角硌着我额头,我尝到嘴角的血——是咬碎银牙的味道。
帐内传来范增的脚步声,老人柱着拐杖,腰间玉佩已换成我送的艾草坠子。
项羽身体绷紧如弦,我看见他右眼睑疯狂跳动,那道疤痕像活过来的蛇,在冻雨中吞吐信子。
\"保重。\"范增伸手替我理了理乱发,动作像极了我父亲。
我咬住颤抖的下唇,摸出袖中备用的止血药塞进他掌心。
项羽别过脸去,玄鸟玉佩在胸前轻晃,尾羽裂痕里卡着的不是桃花,而是陈平留下的金叶子。
\"亚父......\"他的声音像被雨泡胀的纸,轻得几乎听不见。
范增顿了顿,却终究没回头,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与前世走出荥阳城的节奏分毫不差。
冻雨打湿他的白发,我看见他背影比记忆中更佝偻,像一株被狂风折腰的艾草。
项羽忽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你早就知道刘邦会用反间计,对不对?\"
我望着范增消失的街角,想起重生前他咽气时仍望着楚地的方向,忽然笑了,笑得冻雨都落进嘴里,又苦又咸:\"知道又如何?将军心里,早有了答案。\"
他猛地推开我,铠甲撞在箭楼上发出钝响。
我跌坐在泥水里,看见他掏出我缝的香囊,狠狠扔进火盆。
艾草燃烧的\"噼啪\"声里,我听见金石之音,与前世巨鹿之战时一模一样,像战鼓,又像丧钟。
玉蝉残粉混着泥水从指缝滑落,我忽然感觉不到疼。
荥阳的秋雨漫过脚踝,冷得刺骨,却抵不过胸腔里的冰窟。
原来有些信任,一旦碎了,就像玉蝉落进泥里,纵使用尽一生,也再难拼回完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