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的风沙顺着信笺吹进长生殿时,已是天宝十年。
寿王的字迹比从前苍劲,却在结尾处画了只歪扭的银杏叶:“安禄山近日常宴饮达旦,席间多有胡商出没,靴底绣纹已从狼头换作金雀。”
我盯着“金雀”二字,指尖发颤——那是寿王府的纹章,他竟敢明目张胆地挑衅。
虢国姊姊说我愈发古怪,总盯着北方的云发呆,却不知我每夜都在数,寿王离开长安的日子:一千零二十三天。
“贵妃娘娘,安将军求见。”内侍的通报惊碎了思绪。
安禄山进门时,珠玉腰带比记忆中更华丽,狼头爪子上的金雀,竟用红宝石嵌了眼睛。
“臣从范阳带来了寿王殿下的信。”他笑着递上锦盒,“还有这盒荔枝膏,说是娘娘最爱吃的。”
我接过锦盒,触到盒底的凹凸——是双鱼纹。
打开时,荔枝膏下压着片银杏叶,叶背用朱砂写着:“戌初,玄武门。”
我心跳加速,面上却笑道:“劳烦安将军了,寿王在范阳可安好?”
安禄山盯着我胸前的玉坠——寿王送的定情信物,突然凑近:“寿王殿下近日总爱往幽州跑,说是看战马,臣却觉得,他更像在看……”
他故意顿住,狼眼中闪过精光,“看娘娘当年在太真观抄的经。”
我猛地后退,锦盒“啪”地关上:“安将军说笑了,本宫早已忘了太真观的事。”
他大笑离去,珠玉腰带的响声像极了马嵬坡禁军的刀环相击。
我摸着盒底的双鱼纹,忽然想起寿王信中说,安禄山近日频繁与契丹通婚,狼子野心已露。
戌初,玄武门。
我戴着斗笠,混在宫娥中,看见寿王的身影时,差点哭出声。
他比从前瘦了许多,铠甲上沾着范阳的沙土,腰间的双鱼玉佩却擦得锃亮。
“太真。”他低唤,声音里带着沙砾,“安禄山准备冬至起兵,我已联络平卢军……”
“为何不报陛下?”我抓住他的手,冰凉的甲胄冻得我指尖发疼。
他苦笑道:“陛下沉迷《霓裳羽衣》,杨国忠又视我为眼中钉,说我在范阳拥兵自重。”
他望着宫墙上方的月亮,“太真,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点头,望着他眼中的血丝:“什么都行。”
“明日,随陛下往华清宫过冬。”他掏出一枚玉符,“我会在骊山后麓埋伏三千骑兵,待安禄山起兵,便护你们往蜀州……”
“蜀州?”我惊呼,“那马嵬坡……”
“不会让你再踏上那里半步。”他捧起我脸,拇指擦过我眼下的青黑,“这一世,我要带你从骊山直接入蜀,避开所有叛军。”
他低头吻我,带着范阳的风沙味,“等平定叛乱,我们就留在蜀州,再也不回长安。”
泪水滴在他铠甲上,绽开小小的水痕。
上一世的马嵬坡,这一世的骊山,命运的岔路口,终于有了不同的选择。
“好。”我攥紧玉符,“我会劝陛下提前前往华清宫,就说……就说本宫想念骊山的梨花。”
他笑了,像开元二十三年的中秋:“梨花快开了,蜀州的枇杷也该结果了。”
他递给我一个锦囊,“里面是我亲手写的平安符,比上一世的更灵。”
回到长生殿,却见三郎正在翻看我的妆匣。
他手中握着那支并蒂莲簪,眼中是我熟悉的危险光芒:“这簪子,倒是与寿王的玉佩相得益彰。”
他抬头看我,“太真可知,寿王在范阳招兵买马,已有谋反迹象?”
我浑身血液仿佛冻住,强作镇定:“陛下说笑了,寿王向来忠心……”
“忠心?”他突然冷笑,摔碎簪子,“他竟敢在范阳私铸钱币,上面刻的不是朕的年号,而是‘开元通宝’——朕的开元,早已成了过去!”
他逼近我,龙涎香刺鼻,“太真,你说,朕该拿他怎么办?”
我望着地上的簪子碎片,忽然福身跪下:“陛下若信臣妾,便容臣妾亲自去范阳劝诫寿王。”
他盯着我,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劝诫?你当朕是傻子?”
他甩袖离去,腰间的双鱼玉佩撞在桌角,碎了一片。
我捡起那片碎玉,突然想起寿王说,安禄山准备冬至起兵,而今天,正是冬月十五。
三日后,随驾华清宫的队伍出发。
我隔着车窗,看见杨国忠与安禄山并辔而行,两人低声交谈,不时望向我的车辇。
车驶过玄武门时,我摸到车轼上的刻痕——是个小小的“寿”字,寿王留下的记号。
华清宫的梨花开了,却比记忆中惨淡。
我每日在飞霜殿抄写《道德经》,却在页脚画满了双鱼与金雀。
安禄山来献胡舞时,靴底的狼头已经换成了金雀,爪子正抓着一片银杏叶。
“贵妃娘娘的字,越来越像游鱼了。”
他盯着我的抄经,忽然压低声音,“寿王殿下托臣带句话:‘骊山后麓的雪,比范阳的沙还冷。’”
我笔尖在“道”字上晕开,知道这是寿王在提醒我,埋伏的骑兵遇到了大雪。
深夜,我偷出飞霜殿,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后麓走,却在转角遇见明黄步辇。
“太真要去哪里?”三郎的声音从辇中传来,“是去见寿王的三千骑兵?”
辇帘掀开,他手中握着寿王的平安符,“朕知道你怨朕,可朕是天子,天子的爱,从来不能只给一个人。”
我望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可悲:“陛下的爱,是金丝笼,是帝王术,却独独不是真心。”
我掏出袖中的双鱼碎玉,“您看,连这玉佩都知道,碎了便再难圆。”
他愣住,忽然疯狂地笑起来:“圆不了?朕偏要圆!”
他拍掌,禁军从暗处涌出,“去骊山后麓,将寿王的人,全部拿下。”
我拼命往山下跑,梨花瓣落在发间,像极了马嵬坡的雪。
等我赶到后麓时,只见白雪染成了红梅,寿王的铠甲上插着三支箭,却仍握着双鱼玉佩,笑望着我:“太真,别怕,我护着你……”
我扑过去抱住他,鲜血染红了我的霞帔:“寿王,对不起,对不起……”
他伸手替我擦泪,指尖冰凉:“别难过,你看,银杏叶还在……”
话未说完,便闭上了眼,玉佩从掌心滑落,碎成十二片,每片都映着我的倒影。
安禄山的笑声从山顶传来,他举着节度使印,狼头腰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贵妃娘娘,您的鱼,终究还是成了狼的口粮。”
我抱着寿王的尸体,忽然想起太真观的钟声。
原来命运的齿轮,从来不是我能剪断的,有些债,终究要用血泪来偿。
上一世,我欠寿王一场相守;这一世,他用命还了我一个重生。
骊山的梨雪落在我们身上,像极了太真观的银杏叶,又像马嵬坡的白绫。
这一次,我不再害怕死亡,因为我知道,在轮回的尽头,定有一片梨树林,树下站着个少年,腰间的双鱼玉佩,正在晨光中晃出细碎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