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讲机在掌心震得发麻,电流声像根生锈的铁丝在耳道里绞动。
我对着麦孔呵气,白雾糊住显示屏,依然只有雪花噪点在跳——这是被困的第三十七小时,和那年阿里军分区的雪灾一模一样。
濒死的战友趴在电台前,血泡堵住喉咙,只来得及让我“替他看眼喀喇昆仑”,而此刻,苍狼谷的风雪正在重复同样的绞杀。
老班长跪在岩石后,脊背弓得像张拉满的弓,用身体护着防水地图。
他的战术手套早已磨穿,无名指第二节的老茧卡在等高线图的“5号界碑”上,那是他亲手画的红圈,如今被体温焐出团模糊的水痕。
小陈蹲在三步外,指尖捏着最后半块压缩饼干,碎屑掉在雪地上,被他慌忙用冻红的手指拢成小堆——像极了新兵连时,他把晚餐的馒头掰成十二份,分给巡逻归来的老兵,自己舔着铝饭盒底的馒头渣。
“暴风雪前锋还有十分钟。”我摸着钢盔沿的冰棱计数,第七根冰棱突然断裂,扎进掌心的痛让我想起小陈的话:“冰棱是苍狼谷的牙齿,专咬贪心的狼。”
此刻远处的篝火正被狂风扯成碎火星,二十余堆火光在暮色里蹦跳,像极了楚河对峙时,敌方用来迷惑的信号弹。
老班长突然拽我袖口,匕首尖在雪地上划出歪斜的箭头:“西南隘口坡度60°,但雪崩风险——”
他的声音被风吞掉后半截,我看见他盯着通讯员的眼神在抖——那孩子的胫骨断口还在渗血,绷带早被雪水浸透,冻成块硬邦邦的甲胄。
小陈突然抬头,把自己的防寒服脱下来,盖在通讯员身上,军衔牌蹭过伤员的脸,列兵的“拐”在雪光里白得刺眼。
第一片雪花落在钢盔上时,我听见闷雷般的脚步声从谷底传来。
老班长猛地把我扑倒在雪坑,子弹擦着钢盔顶飞过的灼热感还没散尽,冰壁上就炸开串冰碴子,有粒碎冰嵌进我下颌,疼得舌根发咸。
小陈抱着炸药包往巨石后滚,侧脸被弹片划开的瞬间,我看见他的血型牌晃了晃——b型血珠滴在“b”字上,像朵开在寒冬的梅。
“他们有重机枪!”
老班长的怒吼混着风雪,他举枪的左臂在抖,不是因为冷,是三年前被钢管打断的肌腱在抗议。
我数着弹匣里的子弹:七发,要护着三个伤员,守住冰洞口。
通讯员突然抽搐,小陈伸手去捂他冒血的胸口,指尖刚碰到布料,子弹就打在他手背旁,碎石崩起的力道在他腕骨划开三道血痕,像道临时画的国境线。
“带他们退到三号冰洞!”
我扯下急救包塞给老班长,指尖触到包上的“平安”刺绣——那是他本命年时我绣的,针脚歪扭得像新兵的队列。
小陈抓着我手腕不放,掌心的血蹭在我手套上:“团长,让我留——”
话没说完就被我推进岩缝,他的眼睛在炮火闪光里亮得可怕,像极了老班长第一次带他巡逻时,看见界碑被破坏后的眼神。
冰洞深处传来伤员的呻吟,像根细针在扎神经。
我趴在洞口,看着暴风雪里晃动的黑影逐渐清晰——二十米外,几个牧民被反绑着推向前,枪口抵在后心。
小陈突然僵住,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那个戴银饰的老人——上周他刚送我们牦牛肉干,皱纹里还留着给我们煮奶茶时的烟火气。
“别开枪。”
我按住老班长扣扳机的手,喉咙被冻硬的雪团堵住。
牧民的哭号混着风雪传来,老人突然朝我们喊:“走!别管我们!”
他的银饰在照明弹下闪了闪,像颗坠地的星。
小陈突然站起来,举着空枪走出岩缝,战术背心上的血迹在白雪里格外刺眼。
“回来!”
我想拽住他,却被老班长按住——他的手指掐进我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把我钉进岩石。
小陈用生涩的邻邦语喊:“放了老人!”
声音被风扯得破碎,却让敌方指挥官走出阴影,枪口对准他胸口,嘴角的笑比冰棱还冷。
千钧一发之际,老班长的匕首破空声像声叹息。
刀刃没入敌方指挥官手腕的瞬间,小陈扑向牧民,手指在风雪里笨拙地解绳索。
我扣动扳机,三发子弹打断三个枪管,弹壳掉在雪地上的脆响,混着小陈的哭吼:“跑!往冰洞跑!”
暴风雪在这时炸开,能见度骤降为零。
我听见小陈带着牧民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却在回头时看见老班长捂着腰侧,血水在雪地上拖出条暗红的线——刚才救人时,他替小陈挡了颗子弹。
“老规矩,我断后。”
他笑着扯开急救包,里面的纱布早被冻成硬块,“帮我……给家里捎句话,就说……”
话没说完就把炸药包塞给我,转身冲向敌方机枪阵地。
我想追,却被暴风雪掀翻在雪坑里。
炸药包的拉环硌着掌心,像老班长常摸的转经筒。
爆炸声传来时,风雪突然静了半拍,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雪砸下来。
等我爬回岩缝,只看见半块染血的钢盔,盔沿的冰柱碎了三根,雪地上有个未写完的“家”字,最后一笔被风雪抹成泪滴状。
小陈抱着老人冲进冰洞时,我正用冻僵的手给老班长整理军装。
他的军功章还别在胸口,十年前救回迷路驴友的勋章,此刻沾着冰碴和血迹,像枚长在骨头上的印记。
通讯员在昏迷中喊“班长”,小陈突然跪在我身边,把自己的水壶塞进我手里——壶身还带着体温,他一直把热水省给伤员,自己喝的是雪水。
“团长,老班长他……”
小陈的声音卡在喉间,指尖摸着老班长的转经筒挂绳,那是从他破碎的衣领里掉出来的。
我没说话,只是替老班长扣好最后一颗纽扣,他的领口磨得发白,翻领内侧绣着极小的“忠”字——那是他入伍时母亲绣的,二十五年过去,丝线依然鲜红。
暴风雪在黎明前停了。
我抱着老班长的钢盔走出冰洞,看见小陈蹲在冰壁前,刺刀在刻字。
走近才发现是“老班长”三个字,歪歪扭扭的笔画间,还刻了朵雪花——那是老班长第一次教他认的雪山符号,代表“平安归队”。
对讲机突然蜂鸣,参谋的声音带着哭腔:“增援遭遇雪崩,还有三小时!”
我望着对岸重新集结的手电光斑,数到第五十三个时,小陈突然站到我身边,老班长的钢盔扣在他头上,显得格外宽大:“团长,我能打机枪。”
他摸了摸腰间的炸药包,指腹擦过老班长留下的血痕。
冰川融水在脚边流淌,带着早春的寒意,却冲不散掌心残留的温度——老班长最后推我时的力道,像块永远焐不热的冰,冻在记忆里。
我看着小陈胸前的血型牌,b型血在阳光下闪着光,突然想起新兵连他说的话:“要是我受伤了,血型和老班长一样,能给他输血。”
此刻,苍狼谷的风卷着雪粒扑来,吹得钢盔沿的冰棱叮咚作响。
我把老班长的战术匕首塞进小陈手里,刀柄上的防滑纹里还嵌着他的血垢:“记住,苍狼谷的狼,从不独自逃跑。”
小陈点头时,钢盔沿的冰柱滴下一滴水,落在他手背上,像老班长未说完的遗言,融进祖国的土地。
暗涌在冰层下奔涌,正如我们的血在防寒服下沸腾。
三小时,足够让两个男人,用剩下的子弹和炸药,在苍狼谷的冰壁上,刻下比界碑更坚硬的誓言——哪怕暴风雪掩埋所有足迹,只要血型牌还在跳动,只要钢枪还能击发,国境线就永远在我们的骨血里,寸步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