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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宋府灯火如豆。御前侍卫将整座府邸围得铁桶一般,只留一条青石甬道,直通正厅。厅中,圣上微服,只披一件暗绛色常服,金冠未束,鬓边一缕灰白被灯火映得锋利如刀。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鎏金小盒,盒盖开合之间,叮当作响。

宋一梦跪在阶下,指尖攥得发白。她面前的地砖映出自己微微颤抖的影子,也映出圣上的靴尖——那双靴尖离她只有半步,却似隔着深渊。

“抬起头来。”圣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冬夜井水似的凉。

宋一梦缓缓抬头。她看见圣上眼角一道细纹里藏着厌倦,也看见那厌倦背后锋锐的杀机——杀机不是对她,是对南珩。

“朕要你一句话。”圣上用盒盖轻敲掌心,一声一声,像更漏,“南珩私藏缎刀,可是真?”

宋一梦喉头发紧。她若说“是”,宋家可活;若说“否”,南珩或许能逃今日,但来日圣上翻旧账,宋家依旧九族难保。更何况,她脑中闪过宋一汀那双空茫的眼——那双眼只肯见南珩。

“臣女……”她声音发哑,忽而俯身叩首,“臣女斗胆,求陛下先赐一道圣旨。”

“哦?”圣上似笑非笑,指尖停了敲击,“你要朕的旨?”

“臣女求一道免死金牌。”宋一梦指甲抠进砖缝,血丝一线,“臣女愿以宋氏百年清誉、兄长宋一汀之命、自身余生为注,换南珩一条活路。若南珩真与残江月勾结,臣女甘受凌迟;若他无辜——”

“无辜?”圣上低低笑出声,像听见荒唐戏词,“你可知,南珩此刻正在做什么?”

厅外忽有脚步急促。内侍掀帘,跪报:“陛下,南珩求见,携残江月夜游神首级三颗,自称负荆请罪。”

灯火一跳。圣上眯眼,指尖的鎏金盒“咔”地合上。

宋一梦猛地抬头,脸色煞白。她忽然明白:南珩从来不是求活,他是要用自己的命,换宋家一条生路——或者说,换她宋一梦不必在今夜做抉择。

帘外,南珩的声音透过雨丝传来,平静得像一把出鞘前被血温过的刀:“臣南珩,自缚请罪。残江月已灭,证据俱在,愿以一身抵宋氏之祸。”

圣上沉默片刻,忽而俯身,用只有宋一梦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瞧,他倒比你先开口。既如此——”

他直起身,抬手,内侍捧上一卷明黄圣旨。圣上指尖一挑,圣旨展开,朱笔御批“免”字赫然,却未写受旨人姓名。

“朕给你两个选择。”圣上居高临下,目光掠过宋一梦,落在厅外雨幕中南珩模糊的轮廓,“这圣旨,可写‘宋氏’,亦可写‘南珩’。你亲手填。”

宋一梦怔住。雨水顺着她睫毛滚落,像泪,却烫得惊人。她伸手去接御笔,指尖碰到冰凉的玉管,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笔锋悬在宣纸之上,一滴朱砂颤颤欲坠。

厅外,南珩跪着,雨水浸透玄衣,血色从袖口蜿蜒而下。他抬眼,隔着雨帘与灯火,与宋一梦遥遥对视。那一眼里没有哀求,只有寂然的诀别——仿佛在说:填吧,填我的名字,你宋家便干净了。

宋一梦的笔忽然一转。

朱砂落在“南”字第一笔上,却未停,而是狠狠一折,将“南”字划得支离破碎。她抬手,笔尖直指自己心口,声音嘶哑却决绝:

“陛下,臣女求旨——赦宋氏与南珩同罪同生,同赦同死。”

圣上眼底终于闪过一丝讶异。他垂眸,看见那道被划破的“南”字下,宋一梦添了三个小字:

“与宋氏”。

雨声骤急,灯火骤亮。圣上沉默良久,忽而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簌簌落。

“好一个同生同死。”他抬手,将未写完的圣旨掷入铜鼎,火焰轰然窜起,“既如此,朕成全你们。”

火舌舔上明黄绢布,将“免”字与“南珩”一并吞没。灰烬腾空,像一场无声的烟花。

厅外,南珩的肩微微一颤。他低头,雨水混着血水滴在青砖上,却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极轻,轻得像宋一梦当年在残江月废墟里递给他的一盏冷茶。

而宋一梦跪在火前,掌心被御笔硌得生疼。她听见圣上最后一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宋一梦,你可知,朕恨的不是南珩,是这天下总有人,愿为他赌命。”

紫宸殿外,雪色初霁。内侍捧出两道圣旨,一红一白,红者赐婚,白者退婚。宋一梦跪在玉阶之下,指尖冻得青白,却先一步叩首:“臣女所求,乃退婚。”

圣上眉梢未动,只淡淡“哦”了一声,像是早知她会如此。

“理由。”

“兵部旧部唯宋家马首是瞻,若南珩尚主,兵权尽入其手。退婚,则宋氏与南氏再无牵连,陛下可高枕无忧。”

圣上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以朱笔在白绫上勾了一笔:“准。”

那道白绫被内侍卷起,递到宋一梦手中,像一截冰凉的剑鞘。

南珩立于宋府偏门外,月色把他的影子钉在雪地上。宋一梦将白绫圣旨递过去,指尖微颤。

南珩展开,只看了一眼,便扬手抛入雪里。

“宋一梦,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凭你算计宋家。”

“我若真算计,你此刻该在喜轿里,而非雪地里。”

宋一梦抬眸,眼底血丝如裂:“我接近你,本就是为了杀你。信你?我永远不会。”

南珩忽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雪落在睫毛上化成水,像泪。

“原来如此。”他退后一步,雪掩住那道圣旨,“你从未信过我,也从未想懂我。”

他转身,玄色大氅扫过雪地,像一柄收鞘的刀。

宋一梦站在原地,雪落满肩,忽然觉得心口比雪更冷。

暖阁内,宋一汀把白绫撕得粉碎。

“你要退婚,为何不替我退?我喜欢的是上官鹤!”

宋一梦怔住。

宋一汀冷笑:“你以为你救的是宋家?你救的只有你自己。”

烛火一跳,映出宋一梦脸上裂痕似的泪痕。她忽然想起剧本里一行小字——

“离十六,南珩少年化名,曾以花灯换她一笑。”

她捂住嘴,指缝间漏出哽咽。

破庙里,夜游神围火而坐。容华的告示贴满城门,画像上的“离十六”眉目如刀。

南珩摘下面具,火光在他脸上跳动。

“残江月到此为止,各自逃生。”

“主上!”

“我不再是你们主上。”他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割肉,“若还认我,便走。”

他转身,背影没入夜色,像一滴墨落入江心。

破庙外,风卷残雪,吹散最后一丝篝火余温。

天牢最深处,上官鹤盘腿而坐,啃着冷馒头。

楚归鸿隔着铁栏,抛给他一只烧鸡。

“说,南珩的秘密。”

上官鹤撕下鸡腿,油渍溅在囚衣上:“你先说残江月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事。”

楚归鸿喉结动了动,半晌,轻笑:“不能说。”

“为何?”

“因为那些坏事,都是我借残江月之名做的。”

铁栏内外,一时无声。

烧鸡的热气在寒气里升腾,模糊了上官鹤的眼:“楚归鸿,你这是在逼南珩死。”

楚归鸿垂眸,指腹摩挲着腰间佩剑,剑穗上坠着一枚小小玉坠——

那是昔年南珩亲手所赠,玉上刻着“归”字,如今却像一把倒刺,扎进掌心。

天牢最深处,潮气裹着火把的油烟。上官鹤把最后一口烧鸡咽下,骨头“嗒”一声落在铁栏外。

上官鹤:“三年前,平嵘之战的尸坑是我亲手埋的。先皇后棺上的箭簇刻着‘残江月’的暗纹,可那是事后被人钉上去的。你查没查?”

楚归鸿指腹摩挲剑穗,玉坠“归”字被血沁得暗红:“我查到的,就是南珩想让我查到的。”

上官鹤抬眼,眼底血丝像裂开的冰纹:“所以你宁愿信一个假局,也不肯信他?”

楚归鸿轻嗤,声音却哑:“他若清白,为何把残江月交到我手里?为何当年救我?——不过养一条替他咬人的狗。”

上官鹤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原来你恨的不是真相,是欠他的命。”

他猛地起身,额头重重磕在铁栏,血顺着眉骨滑下:“这条命我还他。告诉南珩,上官鹤不欠了。”

烛火被江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三年前那场未熄的花灯。南珩独坐案前,酒盏里的月影碎了一次又一次。

门轴“吱呀”一声。

宋一梦披着夜露进来,素色斗篷下隐约露出一截匕首寒光。

南珩没抬头,嗓音被酒烧得沙哑:“退婚圣旨已下,宋大小姐还来做什么?补一刀?”

宋一梦不答,目光掠过墙上一盏旧花灯——灯面褪色,却还能辨出歪歪扭扭的“离十六”三字。她忽然轻笑,像笑自己。

“南珩,你说残江月里无好人。”她一步步逼近,“那若我死在这儿,你会不会救?”

匕首出鞘,雪亮一道,直刺自己心口。

南珩瞳孔骤缩,酒盏坠地,“当啷”一声脆响。他几乎是从案后跌撞而来——

“噗——”

刀刃入肉的声音。却不是宋一梦的血。

南珩左手死死握住匕首,掌心被刃口割开,血顺着指缝滴在她素色斗篷上,像雪里绽开的红梅。

宋一梦僵住。

火光下,他眼尾那颗朱砂小痣被酒色蒸得发红,像极了当年花灯会上,少年离十六替她挡箭时溅上的血。

“……离十六?”她声音发颤。

南珩苦笑,血珠顺着下巴砸在她手背上,烫得惊人:“早说过了……你永远不信我。”

匕首“当啷”落地。

宋一梦伸手去捂他掌心的伤,却被他侧身避开。他踉跄两步,靠住案角,像靠住最后一根浮木。

“宋一梦,”他低声道,“三年前我救你,是因为你是你;三年后我挡刀,还是因为你是你。可你——”

他抬头,眼底血丝纵横,像裂开的江面:“你从头到尾,只想杀一个叫南珩的人。”

宋一梦指尖沾了他的血,忽然觉得那温度灼穿了三年的谎言。

她想开口,却听江风卷来远处更鼓——三更了。

南珩弯腰拾起匕首,用袖子擦净血迹,递还给她。动作温柔得像递一盏花灯。

“走吧。”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再不走,楚归鸿的兵该围了残江月。”

宋一梦没接刀,也没动。

她只是看着他被血染红的掌心,忽然想起剧本里那行被墨团糊掉的小字——

【离十六:若她再捅我一刀,记得把刀柄递给她,别让她手疼。】

灯火猛地一跳,灭了。

黑暗中,宋一梦听见自己心跳声,一声比一声重,像要撞碎胸腔。

而南珩靠着案角,慢慢滑坐在地上,血腥味混着酒香,在冷夜里凝成一句无人听见的低语:

“阿梦……这次,我没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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