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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江月后园,夜昙正开。

宋一梦提着裙角跨过月洞门,一眼便看见石桌上那张薄薄的地契——京郊三百亩桃溪田,田契背面还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猫爪印。

“喵——”

脚边,一只橘猫蹭过来,尾巴卷住她的脚踝;篱笆后,大黄狗探出脑袋,嘴里叼着半截肉骨头,冲她摇尾巴。

宋一梦怔住:

——猫狗双全、良田傍水,正是她当年在酒后嘟囔过的“养老梦”。

心口忽然发酸:原来她随口说的每一句话,南珩都记得,并一件件摆到了她眼前。

“嗒嗒——”

夜风忽起,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自墙头踏雾而来,马鬃间缀着银铃。

马上人戴着憨态可掬的兔子面具,玄衣玉带,一手勒缰,一手提着花灯。

灯罩上绘着两个牵手的孩童,背面题字——

“愿宠阿梦一辈子。”

南珩翻身下马,面具后的声音低而笃定:“梦梦,我来兑现最后一桩。”

他单膝点地,花灯捧至眉心:“嫁我。”

暗处,上官鹤、阿龙阿虎、段山虎排排蹲在花影里,齐刷刷捂住嘴,眼里闪着“答应他”的催泪光。

宋一梦却倏地红了眼眶,泪珠滚落,烫得自己一惊。

她后退半步,声音发颤:“别说了……我不能嫁你。”

花灯“啪”地落地,烛火歪倒,险些烧了兔子耳朵。

她转身就跑,裙角带翻了小板凳,惊起一地猫狗。

南珩愣了瞬,拔腿追上。

回廊尽头,他一把攥住她手腕:“给我个理由。”

宋一梦背对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本翻得卷边的《大靖风华录》,用力塞到他怀里。

“你自己看!”

南珩低头——

书页正摊在“太子大婚”一章:

【太子珩十里红妆迎娶宋氏,三日后,宋氏满门以谋逆罪下狱,血流成河。】

“这……这是什么?”

“剧本。”宋一梦抬眸,泪痕未干,却带着苦笑,“我早看过结局。你若娶我,宋家必亡。”

南珩眉心骤跳,想笑又笑不出:“一本话本,岂能当真?”

“那你怎么解释——”

宋一梦掰着指头数:

“去年腊月,你本该在围场遇刺,是我提前换了你的马;

今年春,高家抄没的银两,我让你埋在了城南枯井,才没被翻出罪证;

还有今夜——”

她指着地契与猫狗,“这些,全是我曾写在批注里的‘心愿清单’。”

南珩指尖微颤。

记忆溯回:

七岁落水,本该溺亡,却因她突然塞来一根竹竿;

十三岁染疫,她半夜翻墙送来药包,说是“梦里神仙托的方子”;

桩桩件件,细思极恐——

原来他自以为的“天命所归”,竟是她一笔一笔批注过的剧情。

“就算是真的,”南珩哑声,“我也可以不照它的路走。”

宋一梦摇头,泪又涌上来:“你斗不过‘作者’的。我试过——只要偏离主线,宋家就有人莫名遭祸。上一次,是我奶娘无故跌断腿;再上一次,是我爹奏折里凭空多出一行大逆不道之语。”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兔子面具的耳朵,像碰一个易碎的梦。

“南珩,我不想用全族的命,赌一句‘我乐意’。”

夜风忽紧,吹得剧本哗啦啦翻动。

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出一行朱字——

【若主角拒婚,宋氏可保,太子孤老。】

南珩盯着那行字,指节捏得发白。

良久,他摘下面具,露出微红的眼眶,声音低哑得近乎哀求:“那便不嫁……可能不能,也别躲我?”

宋一梦垂眸,把面具重新扣回他脸上,只露出自己含泪的笑:“不躲。但我得先回家,把剧本藏起来——免得别人翻到,再添新折子。”

她转身,一步三回头。

南珩立在原地,兔子面具歪在耳侧,像只被遗弃的大兔子。

远处打更声敲过四下,夜色深得看不见前路。

只有风把书页吹得猎猎作响,仿佛有人在暗处提笔,等着写下新的注脚。

日影西斜,龙涎香细如游丝。

圣上落下一子,黑龙顿成屠龙之势。

宋聿德却轻轻一点,白子活出一口“气”,反吞三子。

圣上抚掌大笑:“宋卿棋力大涨,可是喜事临门,心绪开阔?”

宋聿德拱手,笑意微涩:“喜事未必,愁事倒有一桩。”

“哦?”圣上抬眼,似随口,“可是嫌七郎配不上令嫒?”

宋聿德指尖一颤,棋子嗒然落盘,发出清脆一声。

“臣女自幼野惯,最怕宫墙深锁。皇后之位,对她而言是囚笼,对殿下而言亦是负累。”

圣上却不以为意,将手中黑子轻轻放回棋奁,语气笃定:

“皇后也是人做的。朕看宋丫头心性通透,正好替七郎挡一挡暗箭。此事,宋卿不必推辞,朕自会安排。”

宋聿德垂眸,白子在他掌心被冷汗浸得发亮,良久,只低声一句:“臣……遵旨。”

夜色如墨,楚归鸿独坐演武场,脚边横七竖八躺着空酒坛。

荣华抱着一捆长枪穿院而过,枪尖在月光下闪出冷芒。

南瑞恰从月洞门闯入,见状心头猛跳,一把攥住枪杆:“你们要做什么?”

楚归鸿抬眼,眸色比夜更沉:“与你无关。”

南瑞挡在荣华面前,声音发颤:“七哥明日便册太子,你们若敢行刺——”

话未说完,楚归鸿骤然起身,一掌掀翻兵器架。

“哐啷”巨响里,他步步逼近南瑞:“我何时说过要杀他?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卑劣?”

南瑞被逼得后退,脚跟绊到石阶,险些跌倒:“我只是……不想你铸成大错。”

楚归鸿冷笑,字字如刀:“错?当年若不是你缩在宫里,千羽军何至于全军覆没!如今又来当好人?南瑞,你一辈子都只配躲在别人身后!”

吉祥从暗影里冲出来,扶住南瑞,怒声:“楚将军,请慎言!”

楚归鸿反手一挥,袖风带得吉祥踉跄倒地。

南瑞慌忙去护,掌心擦破血皮,仍死死挡在吉祥身前,声音哽咽:“归鸿,我知你恨我……但求你,别再往前一步。”

楚归鸿看着南瑞泛红的眼眶,手中长枪“当啷”坠地,转身背对二人:“滚。”

南瑞弯腰抱起吉祥,脚步虚浮地走出楚府。

门扉合拢瞬间,楚归鸿一拳砸在石柱上,血顺指缝淌下,他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南瑞,你终究不信我。”

更深漏断,宋一梦倚窗,指尖摩挲着剧本空白处新浮现的一行朱字——

【若南珩执意娶,宋氏危;若南珩三日内不问,宋氏可安。】

身后脚步声轻响,南珩摘了兔子面具,声音低哑:“阿梦,再给我三日,好不好?三日后,若我仍找不到两全之法,便放你离开。”

宋一梦回头,月光映出他眼里血丝。

良久,她轻轻点头:“三日。”

窗外风起,吹得剧本哗啦啦翻动,仿佛有人在暗处提笔,等着改写结局。

闷雷碾过,豆大的雨点砸在残江月后园的青石板上,溅起白烟。

南珩仰面任雨冲刷,笑得比哭还荒凉。

“假的?若真只是画本子,我流的血也该是墨汁……”

他倏地抽出靴侧短匕,寒光一闪,掌心划开一道血口。

血珠滚落,混着雨水晕成淡红,顺着指缝滴在剧本封面上——

墨迹未晕,血却真实得刺目。

富贵打着伞狂奔而来,见状失声:“殿下!”

南珩抬眼,雨水顺着睫毛滚进眼眶,像替他流泪。

“富贵,若你活在一本书里,当如何?”

富贵把伞整个罩在他头顶,不假思索:“那便在这‘假’里,把想做的事都做真。想护的人护住,想娶的人娶回家——假的也值了。”

南珩愣住,雨声忽然远去,掌心的疼却清晰。

半晌,他低低笑出声:“庸人自扰……原来如此。”

雨停时,圣旨已送到宋府。

宋聿德捧着那卷金黄,像捧着烫手山芋,却硬梗着脖子:

“君无戏言。十日后完婚,由不得你胡闹!”

宋一梦攥着剧本,指节发白:“爹!这是拿全族赌命!”

宋聿德深吸一口气,声音软下来:“爹赌的不是命,是你。你若信那孩子,就信到底。”

宋一梦红了眼,转身冲进雨幕。

宋一汀早牵着马车等在角门,笑眯眯掀帘:“阿姐,陪我去采买胭脂水粉?”

车帘一落,车夫扬鞭——却不是去南街,而是直奔城西七皇子府。

府门外,两排红灯笼高高挂,映得雨珠似碎金。

宋一梦刚下车,便见阿龙阿虎一人抱猫、一人牵狗,齐声喊:“恭迎太子妃回府小住!”

她心头一跳,转身要走,却闻到一股麻辣鲜香——

花厅中央,铜炉炭火正旺,红油翻滚,配菜摆成一圈小兔子形状的萝卜。

南珩倚门而立,袖口半卷,露出刚包扎好的手掌,冲她弯眼笑:

“三日之期,还剩两日。这两日你只需做一件事——”

他拿漏勺捞起一片薄牛肉,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安心吃饭,剩下的交给我。”

宋一梦张嘴欲拒,却被烫得吸气。

南珩趁机把勺子塞回她手里:“你若走了,这锅兔头我一个人吃不完,多浪费。”

话音未落,映秋和知夏已指挥小厮抬进两口箱笼:

“姑娘的寝具、衣裳、零嘴都带来了,十日后大婚,正好不必来回折腾。”

宋一梦瞪圆眼:“你们——”

两人福身,异口同声:“太子殿下给的月钱翻倍,奴婢们只好‘卖主求荣’啦!”

院外雨丝又起,南珩撑开伞,将她罩在伞下,轻声补一句:

“这次,我不用剧本,用火锅和人心留你。”

红油咕噜咕噜冒泡,像把夜色都煮软了。

铜鹤灯吐着细烟,圣上把南珩的折子摔回案上,玉镇纸震得“当啷”一声。

“让宋聿德做丞相,再赐一道‘百官可废储’的旨意?你当储君是什么,儿戏吗!”

南珩跪得笔直,声音却不高:“儿臣只愿让她明白——宋家不仅无罪,且有退路。若我将来有一步行差踏错,她亦可亲手把我拉下来。”

圣上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满朝文武,你叫他们拿着圣旨天天掂量废不废太子?荒唐!”

他猛地停步,指着南珩额角尚未痊愈的割伤:“为了个宋一梦,你把自己、把江山都押进去?”

南珩抬眼,眸色澄亮,带着一点少年人不顾一切的执拗:“父皇当年为母后,也曾独闯万军。江山与她,本就不是对赌的筹码。”

圣上被这一句噎住,良久,长叹一声,抓起御笔在圣旨末尾添了一行小字:

“储君失德,丞相可联名百官请废。钦此。”

笔落,他低声骂道:“痴儿。”

同夜,宋府祠堂灯火通明。

宋聿德把鎏金“免死金牌”供上祖宗牌位,回头冲女儿笑,眼角皱纹里都是光。

“当年你娘还在时,总说咱们宋家缺个免灾的符。如今这符来了,是七殿下用太子之位换来的。”

宋一梦指尖轻触金牌,凉意沁入指腹,一路凉到心里。

“爹,我怕的从来不是宋家获罪……”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怕的是——真到那一日,我若突然消失,他怎么办?”

宋聿德拉她坐到廊下石阶,像小时候那样,把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

“你娘走的那年,我也问过自己:早知道结局,还会不会与她相识?”

夜风拂过,老人鬓边白发微动。

“答案是——会。哪怕只剩一天,我也要把那一天过得没有遗憾。”

他侧头看女儿,目光温和却有力:“感情最忌瞻前顾后。你若真心疼他,就该信他扛得住‘失去’,也配得上‘得到’。”

更深露重,南珩披着玄色大氅,悄无声息地立在宋府影壁后。

他掌心攥着那只兔子面具,边缘已被体温熨得发烫。

墙内,宋一梦的声音隐约传来:

“爹,给我三天,再让我想最后一遍。”

南珩垂眸,把面具慢慢戴回脸上,转身走入浓夜。

他没有翻墙,也没有敲门,只在心里默念:

——三天,我等得起。

——只要最后,你别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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