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和听着这话,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
疼爱?
平川那孩子从小到大,何曾真正得到过祖父半分真心的疼爱?
如今,仅仅因为这二两银子,就摇身一变,成了他口中“有出息”、“没白疼”的好孙子了。
陈老太太从大伯母手中夺过那几块碎银,紧紧攥在自己干瘪的手心里,生怕飞了一样。
陈老太爷将目光转向了闷不做声的陈仲武。
“老三,”他语气平淡,“你二哥,可是出了二两银子。”
“你呢?”
陈仲武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他先前为了在老太爷面前讨巧卖乖,可是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二哥出多少,我便出多少,绝不少他一文钱!”
谁曾想,老二这个闷葫芦,竟能“抖”出整整二两白花花的纹银来!
这让他上哪儿去凑这笔钱?
冷汗,悄无声息地从他额角渗了出来。
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此刻更是转得飞快,拼命想要想出一个能蒙混过关的法子。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氏,见自家男人陷入窘境,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她眼波流转,脸上堆满了娇柔妩媚的笑容,嗲声嗲气地开了口:“爹,娘,今儿个家里人都在,媳妇儿正好有件事儿,想跟您二老商量商量。”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大房的陈仲文:“大哥如今已是秀才公,将来必定是要做官老爷,给咱们陈家光耀门楣的。我家老三呢,虽没大哥那般出息,可也一直都以大哥为榜样,想为咱家多出一份力。”
王氏笑意盈盈,话锋一转,“如今,咱们家的虎子,也到了八岁的年纪了。”
“这孩子平日里就爱学他大伯的样儿,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依媳妇儿看,他也是个爱念书的好苗子。”
“是不是……也该送他去学堂,开蒙读书?”
“将来啊,说不定也能像大哥一样,考取个功名回来,为咱们老陈家再添一份荣光!”
王氏口中的“虎子”,正是她和陈仲武的独子,陈平西。
那孩子生得倒是虎头虎脑,嘴巴又甜,天生就是一副讨长辈喜欢的机灵模样。
而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对这个小孙子,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偏爱到了骨子里。
相比之下,二房的陈平川兄妹,在两人眼中,简直就跟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分别。
王氏这番话一出口,堂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要知道,单是供一个陈仲文读书,就已经让陈家上下勒紧了裤腰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如今,还要再供一个?
这岂不是要了大家的命?
大伯母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
她那张刻薄的脸上写满了不快,尖着嗓子就嚷嚷了起来:“我说三弟妹,你太着急了吧?”
“平西才多大点儿?他懂个什么叫读书?”
“再说了,我家相公眼瞅着秋闱在即,正是用钱的关键时候!这节骨眼上,家里哪里还有闲钱再供一个小的读书?”
“你这不是存心给大家添堵,耽误我家相公的前程吗?”
陈仲文也立刻捻着自己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短须,连连摇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三弟妹,你糊涂啊!”
“家中财力本就捉襟见肘,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集中家中所有资源,助我一举夺魁,金榜题名,方为上上之策!”
“切不可因小失大,分散了这本就有限的精力与财力啊!”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话里话外,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坚决不同意三房的陈平西也去读书,那会动摇他陈仲文的“根本利益”。
王氏可不是好说话的!
她腰杆一挺,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毫不示弱地反驳道:“大嫂这话,我可就不敢苟同!”
“同样都是陈家的子孙,凭什么大哥能读书,我家平西就不能读?”
“手心手背那可都是肉!爹娘总不能偏心偏到胳肢窝里去吧?”
她意有所指道:“再说了,多一个读书人,将来咱们陈家不也多一份指望,多一条出路吗?总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是?万一这个篮子是漏的呢?”
这话,算是说到了陈老太太的心坎儿里。
她本就最是偏疼这个能说会道、模样讨喜的小孙子。
此刻听王氏这么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竟也觉得十分在理。
于是,她悄悄拉了拉身旁陈老太爷的衣袖,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阵子。
陈老太爷眉头紧锁,沉吟了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目光威严地在堂屋里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了老三陈仲武和王氏的身上。
“罢了,罢了。既然平西这孩子,也有这份向学之心,那便是好事。”
“老三家的,你们这次的份子钱,就免了。”
“留着……留着给平西做束修,好好读书吧。”
陈老太太闻言,立刻那陈仲和身上搜刮来的碎银上,小心翼翼地剪下了一小块,约莫有二钱左右的样子,直接递到了王氏的手中。
“拿着,拿着!”她眉开眼笑地说道,“这些钱,就给我的乖孙子买些笔墨纸砚,可千万不能亏待了我的好孙孙!”
王氏心中大喜过望,脸上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连忙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对着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千恩万谢,一连串的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大房一家,眼睁睁看着三房这次非但一文钱没出,反倒从老太太手里得了二钱银子,脸上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而此时此刻,心里最苦的,还是陈仲和。
他万万没有想到,绕来绕去,这给老太爷做新衣裳、备厚礼的钱,最后又落在了他们二房的头上!
陈仲和鼓起了此生从未有过的莫大勇气。
他声音干涩,带着颤抖,哀求道:“爹,平川这钱……是让他娘养病的啊……”
“求您……求您给家里留一些,哪怕只是一两银子……”
“给平玉娘俩买点吃的,给平玉……买双合脚的鞋也好,她那双鞋底都快磨穿了,走起路来脚指头都露在外面……”
话音未落,他的眼圈已是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
一想到卧病在床、日渐消瘦的妻子,再想到小女儿每天踮着脚尖,生怕那双破得不成样子的鞋子会中途掉下来的可怜模样,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老太爷那张刚刚缓和了些许的脸,瞬间再度阴沉得能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