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梁山泊。
八百里水泊,烟波浩渺,接天莲叶无穷碧,本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盛夏景象。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片辽阔的水域却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与沉闷。
芦苇荡深不见底,风过时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低语。
连那灼热的日头照在水面上,都泛不起往日的粼粼金光,反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白。
泊外数十里,一处荒僻泥泞的小径上,几匹快马正发足狂奔,马蹄踏碎泥浆,溅起浑浊的水花。
马上骑士个个衣衫染血,面带仓惶与疲惫,却紧咬着牙关,眼神里透着亡命之徒特有的凶悍与警惕。
为首一人,约莫三旬年纪,面皮微黑,五官平常,唯有一双眼睛,沉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洞悉世故的沧桑,正是郓城县押司宋江。
他此刻心乱如麻,劫取生辰纲的惊险、兄弟伤亡的悲痛、以及对前路的茫然,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忠君报国、光宗耀祖的志向尚未冷却,但被逼落草、亡命天涯的现实,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身后紧跟着几条精悍的汉子。
托塔天王晁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即使此刻狼狈,眉宇间仍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豪气!
智多星吴用,一副书生打扮,羽扇虽已沾满泥污,却仍下意识地轻摇,只是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不再是以往的云淡风轻,而是深沉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还有阮氏三雄、刘唐等一干最初参与生辰纲的好汉,人人带伤,士气低落。
“哥哥,前面就是水泊了!过了这片芦苇荡,官兵就难追了!”
一个精瘦汉子,赤发鬼刘唐,指着前方水天相接处喊道,声音里带着绝处逢生的喜悦。
宋江猛地勒住马缰,战马希津津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他抬眼望去,茫茫水泊,芦苇如海,远处那座形如卧虎的巨山沉默矗立,那就是梁山。
本该是绝佳的避难之所,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了幽暗的大口。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带着水泊特有的腥气,又隐隐混杂着一丝极淡的、令人心绪不宁的铁锈味。
他努力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安与抗拒,沉声道:“走!先寻个安身之处,再从长计议!”
众人闻言,精神稍振,再次催动疲惫的战马,冲向那片茂密的芦苇荡,仿佛要将身后的追兵与过去的身份彻底隔断。
然而,就在他们策马冲入芦苇荡边缘一片更为阴暗的密林时,异变,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林间光线陡然黯淡,不知何时,竟弥漫起一股淡得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黑气。
这黑气丝丝缕缕,如烟似雾,并非凝聚不散,而是仿佛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奔逃的众人,尤其朝着宋江、吴用、晁盖等为首几人汇聚而去。
众人只觉周身一凉,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幕,连日奔波的疲惫感似乎减轻了些许!
与此同时,几人心中那股被官府追捕的憋屈怨愤、对前途未卜的焦虑恐慌、乃至骨子里潜藏的凶戾之气,却如同被火星点燃的干柴,又像是被浇了热油的旺火,猛地蹿升起来!
宋江猛地一甩头,眼中闪过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鸷与狠厉,看向身后追兵可能出现的方向时,牙关不自觉地咬紧,一股“若不让我活,便与你等同归于尽”的暴戾念头不受控制地涌起。
他攥着缰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吴用摇动羽扇的手微微一顿,眼底的精光变得愈发冰冷锐利,原本尚存的一丝“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算计。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评估身边这些“兄弟”的价值,以及如何更好地利用这梁山险地,攫取更大的资本。
就连一向豪爽豁达的晁盖,也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燥热难当,恨不能立刻调转马头,将那伙追兵杀个干干净净,那股快意恩仇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几乎压倒了理智。
“娘的!这些不开眼的狗官!直娘贼!逼得爷爷们好苦!若再追来,俺定一斧一个,劈碎他们的驴头!”
队伍中,性如烈火的李逵反应最为剧烈。
他原本就因兄弟死伤而满腔悲愤,此刻更是双眼迅速爬满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手中那两柄板斧胡乱挥舞,将身边几棵碗口粗的小树拦腰劈断,枝叶纷飞!
他身上散发出的凶煞之气,竟比平日浓烈了数倍,隐隐与那无形黑气产生共鸣。
那黑气,若有洪荒大能在此,必能认出,这正是魔祖罗睺散逸于天地间的本源魔气之一,最善引动、放大生灵内心的负面情绪——怨憎、贪婪、杀欲、愤懑!
它无形无质,却比世间最毒的毒药更能腐蚀人心!
而这一切,宋江等人毫无所觉,只当是情绪激荡所致。
他们冲破林地,眼前豁然开朗,已是水泊边缘。
寻得几条破旧渔船,众人仓皇渡水,终于踏上了梁山的土地。
是夜,月黑风高。
众人寻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歇息。洞外,八百里水泊漆黑如墨,死寂无声,连虫鸣蛙叫都稀少得可怜。
夜空中,本应璀璨生辉的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共一百零八颗星辰,此刻光芒却显得异常晦暗朦胧,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星辉无力地洒落,与梁山泊上空那常人不可见的、正在悄然汇聚并变得浓稠的稀薄黑气遥相呼应,彼此牵引。
洞内,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张张心事重重、戾气隐现的脸庞。
宋江独自坐在火堆旁,跳跃的火光将他脸庞映得明暗不定。
落草为寇的无奈与耻辱、对赵宋官府的刻骨恨意、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在那无形魔气的持续撩拨与催化下,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发酵、扭曲。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看着上面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和今日奔逃磨出的血痕,恍惚间,竟仿佛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在血肉深处滋生。
这力量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仿佛在背离某种坚守,却又隐隐带来一种扭曲的、掌握自身命运的强烈错觉,令他沉迷。
角落里,吴用借着摇曳的火光,用一根木炭,在一块不知从何处扯下的破布上勾勾画画,眼神专注得可怕,冰冷得吓人。
他正在筹划,如何利用这梁山天险,招兵买马,聚拢更多对朝廷不满的“好汉”,积攒力量,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让那些高高在上者付出代价。
那无形无质的魔气,似乎彻底冲刷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读书人的迂腐与矜持,只剩下赤裸裸的野心和冰冷彻骨的算计。
他甚至未曾意识到,自己笔下的谋划,已渐渐失了“替天行道”的遮羞布,多了几分不择手段的狠毒。
李逵抱着板斧,靠在山壁上呼呼大睡,但睡梦中眉头紧锁,牙关紧咬,不时发出含糊的咆哮,周身散发出的凶戾气息,让靠近他的人都不自觉地感到心悸。
唯有晁盖,虽然也觉得心头燥热,杀意翻腾,但看着宋江阴沉的侧脸、吴用冰冷的眼神、李逵狂暴的睡姿,以及周围兄弟们或多或少都变得有些陌生的气息,他粗豪的眉宇间不禁掠过一丝疑虑与不安。
他甩甩头,将这丝不合时宜的情绪归咎于疲惫,用力磨拭着手中的钢刀,刀刃在火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寒芒。
他们不知道,远在九天之上,凌霄宝殿中。
高踞帝座,周身环绕周天星辰虚影的紫微天帝,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的目光再次垂落凡间,这一次,落在了那煞气冲霄、魔气隐现的梁山泊方向。
“天罡地煞,本该是护佑一方、梳理地气的星神转世,竟被魔气侵染至此,怨气戾气勾连,已成气候……”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容错辩的威严与冷冽!
“魔劫之下,无人可免。冥河、鲲鹏,尔等冷眼旁观,养虎为患,殊不知此虎亦会反噬其主。”
他沉吟片刻,一道神念再次传出,这一次,却是跨越虚空,直抵玄都天八景宫外。
“玄都师兄,人族之地,魔氛渐起,尤以梁山泊为甚,星宿转世身陷魔劫,恐生大乱,还请人教早做计较。”
几乎是同时,一道模糊不清、裹挟着无尽欲望与低语的呢喃之音,也穿透层层空间,落在了梁山泊深处。
凭空生起的呢喃钻入那最为浓郁的魔气之中,化作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宋江、吴用等核心几人懵懂的心湖中响起!
“恨吗?怨吗?力量……就在眼前!拿起它,夺回一切……”
宋江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弥漫,看向洞外漆黑的夜空,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吴用勾画的手指一顿,炭笔在破布上戳出一个黑洞,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诡异的笑容。
梁山泊,这片昔日的天然屏障,如今的亡命之所,在天庭注视、魔念低语、星宿蒙尘与魔气无声侵蚀下,正悄然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疯狂吞噬着人性的光芒,酝酿着一场即将席卷人间,甚至惊动洪荒的腥风血雨。
风暴,已悄然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