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辉返校后在床上躺了两天。
宿舍里的人知道他父亲的事,都很自觉的不招惹他。路过他的床边,也安安静静的,胡大胖和邱志刚有一天从门外打打闹闹的进了屋,一看见侧身埋在被子里的李耀辉的身影,两人的笑声戛然而止,随着一声“嘘嘘----”又安静下来。
李耀辉有时眼睛睁着,有时眼睛闭着。他一动不动。
他脑子里有时想很多,有时什么也没想。但终究没有什么头绪和结论。
他把自己对父亲的所有记忆一点一滴的到处搜刮,努力的串成一个整体的影画。实在可怜,这部影画无论怎么努力拼凑,都好短好短,尤其是从十三岁到县里上初中开始,就更少了,来送钱、送衣、送花生、不到十分钟,走了;回家,拿钱,吃面条,爹上地里去了,天黑扛着锄头回来了,他在灯下背书,只是应了一声;爹来打工了,跟爹一起在搬砖头,砌墙,出去下馆子了,点了两碗面,没点菜;爹往家拿钱了,娘笑了,和爹一起暑假打工,在广场铺席子睡了几回;爹摔断了腰。。。。。。他的心开始抽搐起来,不敢再往下拼下去,爹太苦了,最后两年活着都是受罪,像现在的自己,一动不动,瘫在床上,他感到尾椎骨快断了,但还能挪动挪动,换个姿势,可爹呢?没有人在身边的时候,想动而不得动的时候,有多少?他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这些他连说也没说过。。。。。。他的泪流下来,咬着被子角呜咽几声,听到外面楼道的动静又忍住。
他的天塌了很大很大很大的一块。
他的心里充满了遗憾和悔恨。
不出来上学就好了,在家和他一起种地,现在这样的日子,保准中午是爷俩一起蹲在院里吃了一碗就着蒜的面条。
这样不是很好?
不上学就好了,帮东家盖盖房子,帮西家砌砌猪圈,就能管一顿酒一顿饭,地里的粮食够吃,家里养几只鸡,喂两头猪,种几畦菜,一家人,怎么也够吃了。农活不忙时就上城里干点活,给人搬搬货,上饭店洗洗盘子,拉一车花生去卖,拉一车西瓜去卖,挣的钱又够花一季。
不上学,就能守着姐姐,跟村里的青年们混着,谁要是敢欺负姐姐,喊上一起混的青年们,吆喝着去打那个人去,给姐的腰杆撑的硬硬的。
。。。。。。
出来上学,又有什么好处?除了花钱!知道了点道貌岸然毫无用处的知识!既没有交到朋友,也没有被谁高看一眼!什么都舍不得买,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尝试过,过的像个傻子!只是出来转一圈看看自己的出身有多低!见识有多短!如果在这里读书和爹还活着能选一样,让我从小到大不及格吧!让我小学就辍学吧!让我就当一个傻乎乎的有爹有妈的孩子吧!
他的牙齿咬的咯咯响,他恨他上过的学,读过的书,做过的卷子,带他出来的火车。。。。。。他没有起床的欲望,他对他的书本,他即将上的课,都厌烦至极--------他想起了自己学医的初心,给爹治病,照顾他。现在爹走了,这个初心破碎了,他再也提不起学医的兴趣,他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失望。
无论如何,他接受不了自己已经没有父亲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中午,宿舍走廊里开始有下课后同学回来喧哗的声音。没过一会儿,自己宿舍的门打开了。先是邱志刚进来的声音,紧接着随着一阵急促的跑步声,胡大胖沉重的脚步冲了进来,没进门就听见他喊:“诶哟!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纸呢!纸呢!”
他来不及到上铺翻自己的纸,也许真的很急,他看到李耀辉床边的一卷纸,顺手就揪了一大团,一边喊着:“哎哟,先撕你点啊!哎哟,我肚子,肚子。。。。”就又一阵风的跑了出去。
过了半晌,胡大胖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大声说:“李耀辉!你那是什么纸啊!这纸也太次了!好家伙!让我一擦一手辣椒皮啊!”
宿舍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
胡大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触动了躺了好几天的李耀辉脆弱的神经,他腾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阴沉的说:“嫌赖你就别用!”
大约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发火,冷不丁,胡大胖很不习惯,感到受到了莫名的敌意和攻击,他毫不示弱:“操!我要不是憋不住了,肯定不拽你的纸,你那点东西,多金贵啊!”
说完,他慢悠悠的白了他一眼,爬上上铺把自己的纸翻腾出来,拽了一大截,团成个团,往李耀辉床上扔去。这一下扔的随意了,正好砸在他的脸上。
连续几天的沉默,心中无法发泄的郁愤与悲伤,自责与厌恶,被这一团纸全砸中了,他再也无法忍受谨言慎行,被人小瞧的自己,他失去了理智,从床上跳起来冲上去给了胡大胖一拳。
胡大胖只懵了一秒就跳下来开始反击,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弄的瘦瘦的猴精的邱志刚不敢上前,打开门喊对面屋的人来帮忙。
胡大胖的拳落在他的头上,后背上,他也挥舞着,拿出了全力,胡大胖感受到了他的疯狂,有点害怕,但嘴上喊着:“操!这人疯了!这人爹没了把气他妈的撒我身上了!”这几句话再次击中了李耀辉的痛点,他把身体里的野蛮的部分都释放了,一拳一拳的落在胡大胖身上。
不要再做装傻示弱的老好人了,去他妈的!
隔壁屋的同学赶来七手八脚把他们拉开了,李耀辉停下手是因为自己也没什么力气了,他一言不发,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他阴郁的来到校门外隔壁那条小吃街的砂锅店,阴郁的点了一份砂锅面。
“加鸡蛋嘛?”老板娘问。
“不加。”
“啤酒、饮料需要嘛?”
“不要。”
老板娘撇撇嘴,扭屁股走了。
他的手隐隐作痛,这才发现右手的最后两节指头的关节都红肿了。
服务员从小馆子端着一份热腾腾的砂锅小碎步跑过来。一双纤细暴瘦的女孩儿的手伸在他的眼皮下。
是庄颜。
“李耀辉?”她尴尬的轻声唤了一句。“你过来了?”
他抬起眼皮,马上涌起相同的尴尬:“哦。。。你怎么在这儿?”
他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他想起在操场上那晚她说的事儿------她断了生活费,出来兼职做工不是情理之中?
“我在这儿打工,这儿离学校近,比较安全。还管饭。”她忽然坦荡起来,好像放下了什么东西一样。
“小庄!进去把那些碗抓紧刷出来!”老板娘在柜台处喊,她对店员和穷顾客的谈话感到心烦。
时间已经过了饭点,馆子里明明只有两桌人。
“我去了。”庄颜抽走端盘,往狭窄的内厨跑去,一掀那油腻污脏的门帘,闪了进去,好像被什么吞掉了一样。
李耀辉怔了一怔,一口一口的往肚子里吞细面。
没味儿,也不像以前从网吧出来吃感觉那么好吃。庄颜到饭店端碗刷盘子了,她的长相,哪里像是要干这个的人呢?他想不出与她合适的身份形象,但怎么也不是需要下这种苦力出入这种油烟呛人的地方,不由自主的,他眼前浮现出解剖课她在他前面抓着青蛙的手,那么果敢;她戴着手套拿着手术剪的手,那么细致;她捏着试管举在眼前观摩的手,扶着显微镜扭转仪器零件的手。。。。。。实验室的白大褂真是个好东西,一披上,全班同学都一样,再无贵贱贫富之分,把自己和庄颜也衬托的文雅而精干。可是一脱掉呢?她转身就来到了这市井烟火里,为一顿饭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