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失控的蒸汽机车般呼啸着掠过南京长江大桥,齐振国站在铁路桥面检查口,睫毛上结的冰霜让视野变得模糊。1976年的寒潮来得比往年更早,桥面铁轨上覆着一层泛青的薄冰,在晨光下闪着危险的光泽。
\"齐总工,三号桥墩的除冰队撤下来了。\"技术员小刘裹着军大衣跑来,呼出的白雾里带着铁锈味——他嘴角裂了口子,血珠凝成了冰碴,\"工宣队说……说这是资产阶级技术权威的瞎指挥。\"
齐振国没说话,只是蹲下身,用戴着棉手套的手摸了摸铁轨。手套是林秀兰用铁路医院的纱布绷带改的,指关节处还缝着红十字标记。冰层比他预想的更厚,指尖传来的寒意直刺骨髓,让他想起1948年淮海战役时,趴在钢轨上监听敌军列车的那一夜。
\"把测温仪拿来。\"他站起身,突然瞥见桥栏杆上挂着的冰凌——那些冰锥排列得异常整齐,像极了成昆线隧道里爆破后残留的石笋。小刘犹豫着递来个铁皮盒子,打开后露出被红漆涂改过的温度计,刻度\"零下20c\"旁边用钢笔补了句\"革命热情可融化千尺寒冰\"。
远处传来蒸汽机车试探性的鸣笛,是上海开往北京的146次列车正在浦口站待命。齐振国摸向大衣内袋,铜道钉的寒意透过呢子布料传到胸口——这根道钉曾跟着父亲齐远山经历过松花江零下四十度的严冬。
\"准备乙炔喷灯。\"他声音很轻,但小刘突然瞪大眼睛——喷灯燃料上周就被革委会调去烧大字报了。江风突然变向,卷着雪花扑进领口,齐振国这才发现桥塔上悬挂的巨幅标语不知何时被刮开了角,露出底下1968年建桥时苏联专家写的钢梁承重公式。
一阵急促的哨声从下层公路桥传来。工宣队王队长带着几个戴红袖章的青年爬上阶梯,手里举着铁皮喇叭:\"奉上级指示,革命群众要用战天斗地的精神破除自然障碍!\"他身后两人正吃力地抬着木箱,箱板上的\"化工二厂\"字样让齐振国瞳孔骤缩——那是工业盐的包装箱。
\"撒盐会腐蚀钢梁铆钉。\"齐振国向前一步,军大衣下摆扫过轨道结冰面,发出细碎的刮擦声,\"1957年沈阳铁路局......\"
\"少拿老黄历压人!\"王队长一把掀开木箱,抓出把工业盐撒向铁轨。盐粒在冰面上弹跳的声音,让齐振国想起成昆线塌方时碎石滚落的声响。江风突然卷着盐粒扑回来,打在王队长脸上,他痛呼一声捂住眼睛——这个动作莫名像1949年齐振国在长江边看到的,那个被信号弹灼伤眼睛的国民党铁道兵。
小刘悄悄拽了拽齐振国的袖口,袖管里滑出截铜管——是拆自苏联进口探伤仪的热传导部件。齐振国借着弯腰系鞋带的动作,将它卡进铁轨接缝处,铜管立刻开始泛出诡异的暗红色——这是齐卫国生前研究过的自发热合金。
冰层下的铜管开始渗出细密水珠时,下游突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齐振国扑到桥栏边,看见艘货轮正歪斜着撞向桥墩——船头堆积的冰棱在阳光下像犬牙般森然。
\"流冰!\"小刘的惊叫被江风撕碎。齐振国攥紧栏杆,冻僵的手指触到一处凹凸——是建桥工人留下的焊疤,形状酷似成昆线烈士纪念碑上的五角星。货轮在最后时刻勉强转向,船身擦过桥墩的声响,像极了他年轻时听过的钢轨断裂前的呻吟。
工宣队的人乱作一团。王队长正用喇叭指挥群众往江面砸石头,碎冰在湍流中旋转着撞向桥基。齐振国突然发现有个瘦小身影正独自在铁路桥面忙碌——那是老铆工李师傅,正用蒸汽管对着道岔吹热气,白雾笼罩中,他佝偻的背影宛如1937年南京铁路桥上抢修撤退通道的老工人。
\"老李!\"齐振国冲过去,蒸汽管突然发出爆裂声,滚烫的水珠溅在两人棉袄上,立刻结成冰壳。李师傅从工具袋摸出个搪瓷碗接住漏水——碗底\"铁道兵1953\"的蓝字已经褪色,\"齐总工,这法子不行……得用当年津浦铁路的老方子。\"
他说的方子齐振国知道:用棉纱蘸柴油点燃融冰。但没等开口,王队长就带着人围了过来:\"干什么搞小动作?\"他一把抢过蒸汽管,胶皮管瞬间断裂,喷出的热水在冷空气中化作冰雾。
雾气散去时,齐振国看见李师傅正偷偷往铁轨上撒木屑——那是从扫帚上拆下来的,混着几根林秀兰手术用的止血纱布。王队长刚要发作,远处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
146次列车提前发车了。
车头喷出的白烟在江面拉出长长的轨迹。齐振国摸出铜道钉,发现钉身不知何时覆了层霜花,结晶纹路竟与钢梁的应力裂纹一模一样。
列车轮毂碾过冰层的脆响让所有人僵在原地。齐振国扑向最近的气动除冰器——那是1968年大桥通车时配的德国设备,此刻却被贴上了\"洋奴机器\"的封条。他扯下封条时,指腹被纸边割出血,血珠滴在控制面板上,正好覆盖住\"西门子\"的logo。
气压表指针剧烈颤抖,除冰器喷出的热风将铁轨上的冰层撕开一道裂痕。列车已驶上引桥,司机显然发现了异常,制动闸瓦冒出刺鼻的青烟——这气味让齐振国想起1958年大炼钢铁时,工人们把铁道兵勋章投进熔炉的那个黄昏。
\"不够!\"李师傅突然解开棉袄,露出腰间缠着的铜线圈——那是拆自苏联援助的轨道信号变压器。他将线圈往铁轨上一按,电流瞬间融化了十米内的冰层,焦糊味混着蒸汽腾起,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微型彩虹。
列车带着巨大的惯性滑来。齐振国看见司机室内那张苍老的脸——是当年在朝鲜战场一起抢修清川江大桥的老战友。两人隔空对视的瞬间,车头排障器撞碎了最后一段冰层,碎冰在阳光下如钻石般纷飞。
当最后一节车厢安全通过,王队长突然夺过那截铜线圈:\"破坏国家财产!\"他高举线圈的样子,像举着什么罪证。线圈在阳光下闪着暗红的光,齐振国这才发现上面刻着极小的一行字:齐卫国 1965.3——那是弟弟在贵州山洞实验室刻的编号。
江风突然变得温柔。齐振国望向下游,发现货轮已经脱险,船尾拖出的波纹正轻轻摇碎浮冰。他摸向口袋里的铜道钉,金属不知何时已变得温热,仿佛还带着当年父亲在松花江大桥上传递的温度。
远处传来除冰队的欢呼声,有人唱起了《铁路工人之歌》。齐振国转身时,看见李师傅正偷偷把半包木屑塞回口袋——那是用《机车维修手册》撕成的纸屑,封面上\"1964年成昆线技术组\"的字迹还依稀可辨。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大桥钢梁上的冰凌开始滴水,落在铁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无数微型道钉正在敲击时代的钢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