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坐在铺着绿色厚绒桌布的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他在担心着妹妹沈梅的工作和弟弟沈涛回城的事。
沈梅初中毕业有一段时间了,成了街道上众多“待业青年”中的一个。
街道组织的糊纸盒、扫大街之类的临时劳动,她干得规规矩矩,不偷懒,但也绝不出挑。性格温顺,不会来事儿,更不会争抢。
在这个“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供销社这种“金饭碗”岗位竞争惨烈到近乎白热化的年头,靠自己?沈浪心里清楚,那是痴人说梦。
他不是没想过把妹妹弄进轧钢厂。
保卫处长,听着威风,但安排个女工岗位?难。厂里女工岗位本就稀少,盯着的人哪个没点背景?
刚上任就为自己妹妹破例,吃相太难看,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况且,轧钢厂的活儿,高温噪音,三班倒,体力消耗大,他舍不得沈梅去吃那份苦。
供销社多好,窗明几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体面又清闲,最适合妹妹的性格。
可那供销社的招工指标,比金子还稀罕,没点过硬的路子,门儿都没有。
沈浪的目光落在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合影上,是去年帮助派出所处理供销分社一起内部盗窃案后,他和分社李主任在联防表彰会上的合影。
李主任,市供销总社东城区分社的一把手,握着实打实的招工指标分配权。
那次合作,沈浪凭借保卫处的专业能力和雷厉风行,帮李主任挽回了不小的损失,也堵住了悠悠之口,两人就此结下点“工作友谊”,私下也能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人情债,得让它生利息……”沈浪心里盘算着。直接开口?太莽撞。关系需要维系,更需要契机。
机会是创造出来的。
厂里处理下来一批劳保棉手套,有些许瑕疵——线头开了点,或者染得不那么均匀,按内部福利处理。
沈浪签了字,让心腹干事小王搬了一箱,亲自送到了李主任的分社。
“李主任,天儿冷了,厂里处理点劳保品,想着你们分社的同志整天在外头跑采购、下仓库,比我们更需要。一点心意,给大伙儿御个寒,支持兄弟单位工作嘛!”沈浪笑容可掬,话说得滴水不漏。
箱子打开,崭新的棉手套码得整整齐齐,那点小瑕疵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根本不算事儿。
李主任眼睛一亮,握着沈浪的手连声道谢:“哎呀呀,沈处长!太感谢了!真是雪中送炭!还是你想得周到!”
这“慰问”送得恰到好处,既体面,又实惠。
隔了不久,沈浪又“碰巧”弄到一张极其紧俏的自行车票,在又一次“工作交流”后,“顺手”塞给了李主任:“李主任,这玩意儿放我这儿也没用,听说您家公子上下班辛苦,正好用得上。”
李主任推辞再三,终究是满脸感激地收下了。
沈浪的“会做人”、“有门路”的印象,在李主任心里扎得更深了。
两人“工作友谊”的温度,在一次次“不经意”的关怀中悄然上升。
一次,两人配合处理完供销社门口一个打架斗殴的治安小案子,在附近国营食堂“便饭”。
几杯二锅头下肚,气氛热络。
沈浪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李主任,上次听您提过一嘴,家里公子是在……前进五金厂?”
李主任叹口气,脸上浮起愁容:“是啊,一个小集体厂,临时工。活儿脏累不说,工资没保障,三天两头停工。我这当爹的,看着揪心呐,总想给他找个稳定点的去处,最好是大厂……难啊!”
沈浪夹了口菜,慢悠悠地说:“年轻人嘛,基层锻炼锻炼是好事。不过……”
他声音压低了些,身体微微前倾,“咱们红星厂,家大业大,最近上头好像有精神,明年开春,劳资科那边……可能要集中解决一批表现突出、根正苗红的临时工转正问题。名额嘛,肯定紧俏,但事在人为……”
他点到即止,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却观察着李主任的反应。
李主任握着酒杯的手顿住了,眼神瞬间锐利起来,随即又化为热切的光芒。
他盯着沈浪,仿佛要确认话里的分量。
沈浪只是微微一笑,举杯示意。
那顿饭的后半程,李主任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话里话外对沈浪的“消息灵通”和“能量”充满了试探性的恭维。
几天后,沈浪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李主任。
“沈处长,忙吗?下午有空的话,来我这儿喝杯茶?新到的龙井,顺便……聊聊工作?”
东城区分社主任办公室,茶香袅袅。
寒暄过后,李主任开始“诉苦”:“沈处长,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基层分社,工作千头万绪,人手是真缺!尤其缺有文化的年轻人。
上面批个指标下来,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叹口气,话锋一转,“不过,市总社体谅我们困难,刚特批了一个招工指标下来,得初中以上文化,根正苗红,人老实本分……”
沈浪心领神会,立刻接上话茬:“李主任,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个人。我妹妹沈梅,初中毕业在家待业快一年了。人绝对老实本分,手脚也麻利,就是性格太内向,不爱争抢。她啊,一直羡慕供销社的工作,说能服务群众,又干净体面。” 他语气诚恳,带着点兄长的无奈。
李主任一拍大腿,仿佛刚想起来:“沈处长的妹妹?哎呀!你看我这记性!那肯定错不了!初中文化,根正苗红!这样,你让她赶紧准备材料,街道待业证明、毕业证,来填个招工登记表。流程还是要走的嘛!”
“那太感谢李主任了!” 沈浪面露感激,随即正色道,“您放心,政审这块,我来协调,一定实事求是地出具证明。体检也没问题,我妹妹身体好着呢。”
他特意强调了“保卫处”和“实事求是”。
李主任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也压低声音:“沈处长,令妹的事,我这边肯定尽力。不过上面现在抓得严,程序上不能出岔子,尤其是政审这一关……”
“明白!” 沈浪斩钉截铁,“李主任帮了大忙,我沈浪记在心里。至于贵公子转正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李主任瞬间绷紧的身体和期待的眼神,“我回头就去劳资科老刘那儿摸摸底,探探口风。红星厂这么大,给踏实肯干的年轻人一个机会,也是应该的。争取尽快给您个准信儿。”
两双手隔着茶几紧紧握在一起,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交易的核心——那个无形的“招工指标”和“转正名额”,在茶香和烟雾中完成了交割。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按部就班,暗里波涛涌动。
沈梅在沈浪的叮嘱下,小心翼翼地去街道开了待业证明。填供销社那份招工登记表时,她的手微微发抖。
面试是走个过场,在李主任和蔼的注视下,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就结束了。
最关键的政审环节。沈浪亲自去了辖区派出所所长的办公室给他拿了两盒中华烟,闲聊了几句,所长就亲自提笔,在一份印着东城区南锣鼓巷派出所抬头的信笺上,用遒劲有力的字体写下:“兹证明我辖区沈梅同志,工人家庭出身,历史清白,政治可靠,无任何不良记录。特此证明。”
落款处,他郑重地盖上了鲜红的公章。这张薄薄的纸,是沈梅通往“金饭碗”最硬的敲门砖。
体检顺利通过。
沈梅拿到那份盖着供销社大红印章的录用通知时,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沈家父母更是喜极而泣。
沈浪却异常严肃。他把妹妹叫到跟前,盯着她的眼睛:“梅子,记住哥的话。进了供销社,好好干,手脚勤快点,少说话。对外面,就说你是自己运气好,招工考上的,街道也推荐了。绝不能提哥,提李主任,一个字都不准漏!听见没有?”
沈梅用力点头,把通知紧紧捂在胸口,像抱着稀世珍宝。
沈浪看着妹妹欣喜的模样,心头却轻松不起来。李主任那边,已经在委婉地催问儿子转正的“准信”了。
他转身投入到另一场更复杂的运作中:找劳资科长老刘“沟通感情”,协调关系不错的车间主任“接收”一个新人,甚至可能需要让出原本计划给保卫处某个关系户的某个相对清闲的岗位名额……每一步都需要权衡,都需要消耗他这新官上任并不丰厚的“政治资本”。
第二年开春,红星轧钢厂劳资科的公告栏里,贴出了一批“临时工转正人员名单”。其中一个名字,正是李主任的儿子。
市供销总社某区分社的柜台上,多了一个安静腼腆的新营业员沈梅。
她穿着崭新的深蓝色工作服,努力学着前辈的样子拨打算盘,偶尔抬头望向窗外,眼神里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对哥哥无声的感激。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名字背后,在一九七三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曾有过怎样一场精妙而沉默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