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芡珠,遵陛下旨意,接任二姑娘教习姑姑一职,特来先拜见娘娘。”
之前杨佩宁在紫宸殿住那几日,是掌殿芡珠照顾生活起居,二人也算是熟识了。
她能在御前任掌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今来给杨婉因做礼仪姑姑,可见崇庆帝对杨婉因的偏爱。
只是……
杨佩宁可不认为换了芡珠便能教好她,“这几日要辛苦你了。”
芡珠露出微笑,“娘娘言重了,既是娘娘的嫡亲妹妹,奴婢定会倾囊相授。”
杨佩宁轻轻笑了一下,“婉因最喜随性自在,不愿被拘束。日后,本宫希望她能觅得良缘,为人妻室。”
芡珠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奴婢以为娘娘也有意让二姑娘入宫为妃……”
陛下任命她来时,说的是以“宫妃礼仪”教导。
她还以为淑妃也是这个想法。
杨佩宁露出错愕的神情,“姑姑为何会这样想?”
芡珠这才发觉,原来陛下和娘娘并未达成一致。
她连忙垂首跪将下去。
“是奴婢会错意了,娘娘勿怪。”
杨佩宁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这是多大个事,姑姑不必如此介怀。但请姑姑这些时日里多多包容婉因。”
芡珠福身,“这是自然。”
“时辰不早了,本宫让扶桑领你去霓裳殿。”
芡珠同扶桑走了,槐序近前来撤掉冷掉的茶盏,又奉上杨佩宁每日都要喝的热饮。
“娘娘,芡珠姑姑不是和程中监……奴婢见娘娘似乎对她很是疏离戒备?”
她端起茶盏,“你就没发现她方才有什么不对?”
槐序皱了眉头,“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啊?奴婢觉得芡珠姑姑似乎对娘娘十分亲近,连陛下的心思都告知您了呢。”
杨佩宁放下茶盏,笑得意味不明。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槐序脑子懵了一瞬,“娘娘的意思是?”
“御前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她哪怕与程让相识,却没有理由会对我无条件信任,又怎会‘不小心’说出帝王之心。”
杨佩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玉色腕间翡翠镯子搭在桌案上,发出清冷声响。
“多重警惕,总是好的。”
槐序见她这样,便知她在思索事情,静悄悄地侍立在一旁,不敢惊扰。
忽听得内殿传来婴孩啼哭声,像颗石子投进湖面,惊碎了满室冷意。
杨佩宁猛然起身,紫檀椅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却不及她疾步走向内殿的脚步急切。
纱帐内,妙仪正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长睫上凝成晶莹的珠。
芙娘第一时间将她抱起来哄,没料到娘娘来得飞快,小心翼翼地递到杨佩宁怀中。
“妙仪不哭。”
杨佩宁的声音陡然柔得能滴出水来,微凉的指尖抚过女儿泛红的脸颊,拂去泪痕,眼底翻涌的寒霜瞬间化作春风。
妙仪抽噎着抓住她的衣襟,那小小的力道让杨佩宁心软得不成样子。
不一会儿,乳母来了,她才恋恋不舍地任由芙娘将妙仪抱过去。
槐序见她望着乳母们抱走妙仪的背影失神,槐序摇头笑叹。
“小公主才不足一月大呢,娘娘就这般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在眼皮子底下,若是日后公主殿下长大,会跑会跳了,娘娘不知担心成什么模样。”
杨佩宁听着她这揶揄,却并不恼,“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总是怎么都看不够。”
说着又嘱咐槐序,“将绣线拿来,肚兜还没绣完呢。”
槐序依言去了,杨佩宁则坐将下来,拿起绣样,手指爱怜地抚摸着。
槐序回来见了她这模样,又是一阵笑。
“娘娘,这才几日,您每日除了看书练字就是在给小公主绣肚兜绣小衣服的,都十几件了,小公主再长得快也穿不了的。您忘了,三殿下小的时候您绣的那些,好些都只能堆在箱底了。”
杨佩宁才不理会她,指尖捻起茜色丝线,针脚在月白缎面上穿梭如蝶。
“女孩子爱美,自然衣服要更多些。何况妙仪还小,不知喜欢什么图案的,自然样样都要来一些。”
“可您这也太劳神了。您是淑妃娘娘,但凡吩咐一句,尚服局定然千套百套的送来,您何必这么累呢?话又说回来,尚服局送来好些公主的衣裳,眼下尽都落灰了。”
其他娘娘也都是慈母,可若要亲手绣东西,至多也就是两三件了,表示心意罢了。
她们娘娘这样,大有一副要把小公主需要的所有衣裳都亲自绣的架势来。
槐序也是福气的。
杨佩宁微抬下巴,问她,“尚服局绣娘手艺,比得上本宫?”
屋外难得没有雪落,和煦晨光透过轻纱窗棂,一办亲吻她精巧的侧脸,一半在紫檀木榻上洒下碎金,绣绷上的小猫图样已绣至半幅,金丝勾勒的莲心在日光下泛着温润光晕。
自家娘娘乐意得很,她能怎么办呢?
槐序只好笑着哄着,“是是是,娘娘您手艺独绝,谁都比不上。小公主啊,最喜欢您亲手绣的衣裳了。”
杨佩宁高兴了,垂眸之前,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好似在说:那是自然。
槐序哭笑不得,坐下来,陪着她一起绣。
另一边,霓裳殿,则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芡珠与秦九娘是截然不同的性格,无论杨婉因学得有多慢,多不情愿,她都十足耐心和温柔。
可但凡杨婉因提出不愿学繁文缛节的想法,她又用最温和的语气拒绝。
杨婉音知道芡珠的身份,正因如此,她才更难受。
芡珠的心思,必定就是陛下的想法。
可难道她要为了所谓的宫规礼仪,将自己约束得不像个人,连自己的想法都给禁锢住吗?
杨婉因不愿意。
亦或者说,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若是她在此时低头了,日后便要彻底地成为杨佩宁她们那样的女人。
可若真的如此,她和杨佩宁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当芡珠再一次表达她应该继续学习礼仪的时候,杨婉因彻底不再配合。
“我知道你效忠的是谁,可我就是我,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若他受不了我这样的脾性,又何必等到百日宴,不如早早放我回家好了。”
芡珠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只是有些叹息地摇了摇头。
可惜了……
看陛下的态度,这位杨二姑娘大概率是要成为后妃的,并且位置不低。
可如今她冷眼瞧着,杨二姑娘恐怕是不适合待在后宫的。
回到御前,芡珠却没敢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只是完整陈述了今日去到倚华宫后的经过。
崇庆帝听后很是不悦,“她若不学宫规,朕如何册封于她?你究竟有没有耐心教导?”
芡珠垂着眸子,嗓音平铺直叙,“奴婢无能。”
崇庆帝鼻孔出气,不知是在气芡珠还是杨婉因。
半晌,抬了抬手,冷哼一声。
“罢了,若你都无能,这后宫还有谁能教她?”
可这样一想,他更觉杨婉因不懂事,不能理解他的难处了。
他往后微微仰倒,躺在椅子上。
“芡珠,你说这亲姐妹俩,怎么秉性相差如此之大呢?淑妃入王府的时候,也不是这样。”
芡珠作为奴婢,不敢议论主子,只道:“淑妃娘娘宽厚娴静,二姑娘矜持清冷,各有各的好处。”
“这倒也是。”
他猛地坐正回来,“朕吩咐你的事情,可做了?淑妃可有觉察出异样?”
芡珠恭敬回话,“娘娘只以为奴婢会错意,不曾怪罪。只是娘娘似乎并不希望二姑娘入宫。”
“为何?”他不解,“若她妹妹做了朕的女人,她的地位只会更稳固。”
芡珠摇头,“奴婢不知。”
崇庆帝瞥了她一眼,“你回去吧。明日依旧去霓裳殿教学,就说是朕的意思。她若乖觉,等到公主满月宴后,朕什么都可以答应她。”
不知是否是崇庆帝这句话起了作用,接下来的时间里,杨婉因居然肯配合了,只是每日依旧叫苦不迭,给孙氏写的家书中,道尽了心酸。
杨佩宁看了眼上头的内容,便还给了明仲重新装封。
槐序忍不住冷哼,“二姑娘这就嫌累了,当初娘娘您入王府、入东宫乃至入后宫之前,三次接受宫正司嬷嬷教导礼仪,哪次不比二姑娘所受严厉乏累?偏二姑娘之前还道:娘娘您入宫能到今日位份,全靠的是夫人所给嫡女名声。如今她也算见识了。”
杨佩宁不置可否。
她承认她之前就是故意要让秦九娘去折磨杨婉因的。
她原本可以独自承受这后宫的刀光剑影,折辱磨难。
可偏偏父亲孙氏还有杨婉因都不曾将她的痛苦和委屈看在眼里,只一味看到她的荣耀和地位,并极力想要取而代之。
那么好,既然杨婉因想要,那就来。
将她经历过的都受一遍!
只是上天还是太偏爱她,杨婉因都作到这份上了,崇庆帝对她还是那么的偏爱。
杨佩宁目光幽幽,“啪”地一声合上书册,目光转而看向桌案上摆放着的一大箱子珍宝首饰。
幸运的是,她比杨婉因早入后宫太多年了。
后妃间博弈,六尚二十四司的明争暗斗,她尽收眼中。
在太后接管宫正司之前,宫正司另有其主,又因宫正司人员特殊性,太后不仅至今未能将其中人收服,反而有时受其中司礼姑姑的掣肘。
此次借着秦九娘之事,太后一连发落了许多人,恩威并施,大大地立了一次威。
这箱子赏赐,明面上说太后疼惜公主所给,实则是太后对她办事利索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