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擦着玻璃柜台，听见三轮车发动的声音。
儿子李强总是天不亮就出发，后车厢堆着烟酒副食，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老汉站在店门口喊：“过了转盘慢点开！”雾气里传来含糊的应答，红色尾灯晃了晃，消失在街角。这是七月初七，蝉鸣黏在柏油路上，他没料到这会是最后一次见儿子。
车祸发生在上午七点。大货车司机陈三强困得直点头，方向盘猛地往右偏，载重三十吨的卡车撞上三轮车时，他听见了西瓜裂开的声音——后来才知道，那是李强的头骨撞在挡风玻璃上的闷响。陈三强踩了脚刹车，后视镜里晃过团血糊糊的东西，他猛打方向盘冲进玉米地，心跳得要顶破喉咙。
“被逮到起码7年以上！”同伙老黄抽着烟，把啤酒瓶重重磕在卡车油箱上，“你小子还是赶紧躲躲吧，去西边山里的破酒店凑合几天，那里地和人咱们熟，等风声过了再说。”
李老汉接到电话时，正蹲在厨房炖豆角——那是儿子最爱吃的菜。交警说人当场没了，他握着锅铲的手悬在半空，直到豆角糊成黑炭，才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像被掐住脖子的老狗。
头七那晚，陈三强窝在山腰的破酒店里。墙皮剥落的房间飘着霉味，电视雪花屏里偶尔闪过张年轻的脸，他猛灌口二锅头，酒瓶砸在墙上迸出碎玻璃。窗外暴雨倾盆，他看见停车场的卡车后斗上，隐约躺着个人形，浑身是血的李强正慢慢坐起来，空洞的眼窝盯着他的窗户。
“操你妈的！”陈三强抓起枕头砸过去，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如纸。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发来条陌生短信：“今晚十二点，我来找你。”
李老汉在供桌下铺了层细面粉。
这是村里的老讲究：头七夜，在逝者必经之路撒面粉，能显出来时的脚印。供桌上摆着李强爱吃的酱牛肉、冰镇汽水，还有他生前总舍不得穿的运动鞋。老汉坐在竹椅上，煤油灯芯滋滋响，墙上的遗照里，儿子笑得青涩，右眉梢还沾着粒没拍掉的面粉——那是去年帮他搬面粉袋时蹭的。
零点钟声响起时，陈三强正往喉咙里倒酒。
浴室的玻璃突然起雾，有人用指尖划出个血红色的“死”字。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垃圾桶，里面滚出包吃剩的麻花——正是今天在路边摊买的，摊主是个戴孝的老汉，麻花袋上印着“李强副食店”的字样。
“咔嗒”，房门开了。
浑身血污的李强站在阴影里，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血洼。陈三强想跑，却发现双腿被无形的手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鬼魂走近，破损的裤管里露出白骨，脚踝处缠着卡车的刹车线，末端还挂着块带血的皮肉。
“你……你别过来！”陈三强抓起酒瓶砸过去，却穿过鬼魂的身体，在墙上砸出个洞。李强的嘴角咧开不自然的弧度，露出撞碎的牙齿，喉咙里挤出含混的音节：“还……命……”
窗外惊雷炸响，陈三强看见鬼魂身后的墙上，慢慢浮现出车祸现场的投影：自己的卡车像头凶兽，把三轮车碾进护栏，李强的身体被甩飞时，手里还攥着袋没撒完的面粉，白色粉末在空中划出凄美的弧线，最终被鲜血浸透。
“我错了！我赔你钱！”陈三强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撞在瓷砖上迸出血珠。李强的手突然穿透他的肩膀，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正在凹陷，鬼魂的手正在掏他的心脏，掌心里还沾着车祸那天的面粉，颗颗雪白。
“要你……心脏……”李强的声音里带着面粉的沙沙声，“拌着你的血……做供品……”
陈三强尖叫着冲出房间，暴雨瞬间浇透他的衣服。停车场的卡车鸣笛不止，车灯照亮他扭曲的脸，后视镜里映出的，却是李强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握着方向盘，冲他露出血迹斑斑的微笑。
他朝着水库狂奔，身后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水库堤坝在闪电中泛着冷光，陈三强回头望去，只见李强的鬼魂悬在半空，脚下踩着无数白色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渗着血。
“还我……命来……”鬼魂抬手召唤，陈三强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把，身体不受控制地栽进水库…
李老汉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时，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十二下。
煤油灯的火苗突然拔高，照见供桌下的面粉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凹坑。那些坑呈椭圆形，边缘带着细碎的纹路，像是运动鞋的鞋底印。老汉屏住呼吸，看见脚印从门口延伸到供桌前，在酱牛肉前停顿了片刻，又慢慢转向他的方向。
“强子……是你吗？”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触碰那些脚印，却在指尖即将碰到面粉时顿住——有几个脚印里混着暗红色的斑点，像是血迹渗进了面粉里。
更诡异的是，脚印周围还有些细小的拖痕，像是鬼魂拖着什么东西。老汉顺着痕迹看去，发现面粉上隐约有车轮印，正是儿子那辆三轮车的轮胎纹路，车轮印旁边还有拖长的血痕，像是尸体被拖拽时留下的。
“爸……”
微弱的呼唤从供桌下传来。老汉浑身发抖，看见面粉上的脚印突然动了起来，朝着他的脚边爬来。每个脚印里都冒出细小的血泡，破裂后露出李强的指甲，正从面粉下缓缓钻出来。
“爸，我疼……”声音里带着面粉的哽咽，“他把我撞得好碎，连脚都找不回来……”
老汉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痛哭起来。他的眼泪滴在面粉上，冲淡了几个脚印，却看见更多的脚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有无数个鬼魂正在走进院子，每个脚印里都沾着车祸那天的血和面粉。
突然，所有脚印都停住了。老汉抬头，看见供桌上的酱牛肉正在消失，一块一块悬浮着飘向空中，像是被无形的嘴在啃食。冰镇汽水的瓶盖自动打开，气泡滋滋往外冒，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悬在半空，形成一条细长的血线。
“爸，别难过……”李强的声音从遗照里传来，老汉看见照片上的儿子眼睛动了动，嘴角沾着面粉和血迹，“我今晚带了好多朋友来，他们都是被车撞死的……我们饿了好久，想吃点热乎的……”
供桌下的面粉突然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老汉看见无数只手从面粉里伸出来，每只手上都沾着白色的粉末和暗红的血痂，它们朝着供桌上的食物抓去，而在这些手的最上方，是李强那张被撞碎又拼起来的脸，正对着他微笑。
“爸，”鬼魂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明天去买点吧，我们……还没吃饱……”
鸡叫时分，老汉颤抖着点燃纸钱。火光中，他看见供桌下的面粉上，密密麻麻全是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每个脚印里都躺着粒米，米粒上沾着新鲜的血迹，像是刚从活人身上抠下来的。
远处的山路上，一辆卡车正在雨中行驶，司机昏昏欲睡，他不知道的是，车后视镜里映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手里攥着把面粉，正在车顶上慢慢写下两个字：“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