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府的露台，风似乎停滞了一瞬。电话那端的气息，带着年轻而潮湿的热度，贴在耳膜上，像一条无形的蛇，缓慢而执着地滑入更深的缝隙。
“姐姐喜欢乖的？”
“呵……那我装得……还像吗？”
尾音带着点细微的颤，像冰凉的刀尖划过玻璃，留下令人牙酸的余韵。
紫卿月握着手机，指尖透过冰冷的玻璃能感受到另一端传来的、某种蛰伏的、滚烫的活物感。她没有立刻说话，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深邃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真实流动的情绪。露台外的霓虹流彩落在那片阴影里，无声地碎裂、沉淀。
几秒的静默，足够让电话两端的人都感受到那根绷紧的弦在嗡鸣。
然后，她轻轻地笑了。声音透过听筒传过去，像隔着丝绒包裹的冰，慵懒、绵长，带着点被惊扰后的、不以为意的沙哑。
“温少，”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姓，声线平稳得像从未被那诡异的定位截图和电话撩拨，“装或不装，重要么？”她稍稍停顿，仿佛在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戏好看不好看。”
电话那头，温池煜的呼吸似乎凝滞了微不可察的一拍，随即，一声更低沉的笑意在听筒里漾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
“姐姐果然……”他拖长了调子，声音软糯得让人卸下心防，“和别人不一样。好看么？嗯……现在只能说，”他故意停顿，气息拂过话筒，带着刻意的勾引，“序幕才拉开一角，后面的……姐姐想看吗？”
露台的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夜晚的清寒吹拂着紫卿月的发丝。她微微偏头，将手机换到另一侧，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睡裙光滑的丝绒表面滑动了一下。
“温池煜，”她这次念了他的全名，声音清泠，像碎冰敲在玉盘上，“你打扰到我欣赏云城的夜景了。”
“那，给姐姐赔罪？”温池煜接得无比顺滑，语气放得更软，是标准无害的小奶狗姿态，“不打扰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安静地说说话？姐姐，加个微信，好不好？”
他那句“好不好”尾音轻轻上扬，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足以将大部分女性的戒备心瞬间软化。电话里传来他若有若无调整姿势的声音，似乎在紧张地等待。
紫卿月看着落地窗玻璃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轮廓，那慵懒的烟雾感被此刻的冷冽冲淡。他撕开了温和无害的伪装一角，却狡猾地利用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和伪装的声音重新裹上一层看似纯良的糖衣。
有趣。
比她最近玩过的任何金融并购或者古董鉴赏都有趣得多。云城的糖霜刀，主动撞上她的刀鞘。
“号码发过来。”她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几乎是话音刚落，手机上就“叮”地一声。一个新的联系人请求，头像是一只纯白色的萨摩耶幼犬，趴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憨态可掬。昵称简单：『w.』
极致无害与先前的危险入侵形成巨大反差。
紫卿月指尖轻点通过。几乎在同时，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
w.：「姐姐～(^▽^)」**
后面跟了一个乖巧摇尾巴的表情包。
w.：「我是温池煜。姐姐可以叫我池煜^_^」
w.：「（图片）」
图片拍的是不系舟茶馆那巨大的玻璃天窗，阳光正透过繁复的几何钢架结构切割下来，照片一角，正好虚焦地框到了她们雅座区域的一点模糊背影。构图巧妙，无意，却精准地锁定了她所在的时空。是在告诉她知道她的行踪并非偶然，却又用这样“随手一拍”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带过。
Z.q.Y.：「看到了。眼光不错。」
紫卿月回了一句，语义模糊，不知指茶、景、还是人。她放下手机，没再理会那边可能还会有的试探。
手机安静了片刻。两分钟后，屏幕再次亮起。
w.：「姐姐明天晚上有空吗？（狗狗乖巧坐姿.gif）」
w.：「想为今天的唐突和昨天下午的……打扰，正式道个歉。」
w.：「云水涧新来的日料大师傅，江户前风格正，有一道海胆和牛卷听说很不错。（小心翼翼.jpg）」
他没有提茶馆里朋友们的议论，只巧妙地用了“打扰”二字，并将定位与此时的邀约联系起来，姿态放得极低，理由找得冠冕堂皇。
紫卿月看着屏幕上的“云水涧”，那是温家控股的顶级私人会所之一，极难订位。江户前风格更是对食材和师傅技艺要求极为苛刻。他在展示他的能量，也透露出他确实用心调查过她的偏好——她偏爱极致新鲜的原味海鲜，尤其海胆。
慵懒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被取悦到、且被激起猎奇兴趣的光。这头披着无辜幼兽皮的小狼崽，铆足了劲，想在她面前露出獠牙，又忍不住想摇动尾巴。
她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Z.q.Y.：「六点。不要迟到。」
w.：「绝对不会！(星星眼小狗开心转圈.gif)」
w.：「姐姐放心！保证不惹姐姐烦心！」
第二天傍晚，云水涧。
暮色四合，天际线残留着一抹瑰丽的紫晕。会所临水而建，巨大的露台延伸至湖面，木质地板光可鉴人。暮光透过格栅窗棂，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影，落在身着素色和服侍者安静移动的步履上。
紫卿月走进名为“松风”的包间时，温池煜已经在了。
他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站在露台的边缘，背对着门，看着平静的湖水被晚霞染上金粉。他身上是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米色羊绒衫，衬得身形越发清瘦挺拔，一条烟灰色的薄围巾随意搭在颈间，增添了几分文艺气息。午后的阳光似乎在他柔软的头发上镀了一层蜜金。
听见门声，他回过头。
脸上的笑容瞬间点亮。那种笑容清澈、无害，带着点看到珍视之物的欣喜和一点点少年气的紧张，仿佛昨晚电话里那个带着压迫气息的人是场幻觉。他快步迎上来，姿态自然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保持着一份安全的社交距离。
“卿月姐姐。” 声音依旧是那种软调的、干净清朗的少年音，比昨晚电话里更多了几分真实的阳光感。他眼神明亮，像落了星辰，专注地看着她，里面盛满毫不作伪的欣赏——对她今天穿的一件简约烟灰色丝绒长裙、随意挽起的长发、以及那种浑然天成的慵懒风情的欣赏。
一见钟情？至少在表面上，这情绪表达得真挚又热烈。
“没迟到吧姐姐？”他笑着问，亲自替她拉开靠窗视野最佳的位置。
“踩点算迟到？”紫卿月慵懒坐下，目光在他脸上扫过。近距离观察，他的五官确实得天独厚，皮肤干净细腻，睫毛又长又密，低头为她摆正筷子时，微垂的眼睑显得格外乖巧温顺，连下颌线条都显得柔和无害。单看他此刻的样子，谁能想到那双放在桌下替她扶椅子的手，能在转瞬间把人流放到原始丛林？
晚餐在一种近乎完美的氛围中进行。
温池煜主导着话题，分寸感拿捏得惊人。他聊起云城最新的艺术展览，某个即将开业的独立设计师买手店，话题看似信手拈来，却总隐隐点中紫卿月感兴趣的方向。他说话时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展现出远超外表的学识和阅历，但时不时流露出对某件事情纯粹的赞叹或一点小困惑时，又精准地切换到奶狗模式，让人心生“这小孩懂得挺多但又挺可爱”的错觉。
“这道酒蒸石斑鱼，姐姐试试，”他用公筷替她夹到面前的瓷碟里，动作优雅流畅，“师傅用的是十年陈花雕，香气都蒸进了鱼肉里，却不喧宾夺主。”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小小的、求表扬似的期待，仿佛一道菜能做得好都是他的功劳。
紫卿月尝了一口，鱼肉极嫩，酒香清冽柔和，的确极妙。她唇边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抬眼看他：“温少对吃食很讲究？”
“叫我池煜就好，姐姐。”他立刻纠正，笑容腼腆，“不敢说讲究，只是……想带姐姐体验好的东西。”他说这话时眼神真诚，微微垂眸，耳尖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红，那羞涩的模样足以让铁石心肠都软三分。
他点到即止地表达着自己被她吸引的情愫——用那双纯净如稚子、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用餐过半，话题从云城趣闻转到一本冷门的摄影集。温池煜正说着其中一张沙漠光影图的精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会所经理制服的男人恭敬地走进来，将一个包装极精致的方形小盒放在温池煜手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再次鞠躬退下。
温池煜拿起那个小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惊喜，推到紫卿月面前。
“姐姐，一点小东西，作为昨晚失礼的赔罪。希望姐姐别嫌弃。”
盒子的包装纸是沉静的靛蓝色云纹，没有品牌Logo，低调而奢华。打开，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一本书——一本装帧极其精美、封面用了特殊工艺呈现出星空效果的英文原版诗集。紫卿月认得，是某位极小众的、推崇语言精确与图像美感的诗人的新作，全球限量发售，目前国内难觅。
这正是她最近托人寻找而未得的。
她的指尖在硬挺的书封上拂过，星辰似乎在她指腹下微微闪烁。她抬眼看向温池煜，他正用那双湿漉漉的黑眸看着她，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你怎么知道……”她语气很淡。
“昨晚电话里……姐姐提到想看。”温池煜笑容干净，语气自然得像提起天气，“我凑巧认识一位国外的书商朋友，很幸运他手里还有一本。姐姐别多想，只想……让姐姐开心。”
昨晚电话里，她唯一提到和书有关的话，是在他问是否打扰她“看夜景”时，她随口回了一句“不如看书有趣”。他就凭着这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回应，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近期对阅读的偏好？还是说……他对她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
紫卿月慢慢合上书盒。盒子沉甸甸的，如同他那完美无瑕的温柔表象下藏着的东西。这份礼物，心思缜密到了可怕的地步，却又包装得如此妥帖浪漫，让人无法拒绝。
她收下了这份“赔罪”。
“费心了。”她将书盒放在桌边，唇边重新漾开那抹慵懒的笑意，像笼罩了一层迷离的薄雾，“池煜。”
听到她叫他的名字，温池煜眼底的光芒瞬间亮得惊人，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笑容像瞬间绽放的白色山茶花，纯净又带着隐秘的妖异。“不费心，姐姐喜欢就好。”他连忙给她斟上一杯清甜的梅子酒，“姐姐尝尝这个，解腻。”
窗外的湖水已经完全融入了城市的灯火倒影之中。包间里的光影温柔，餐食精致，对面的人俊美无俦、体贴入微。
这场晚餐，表面上是一场极其成功的初次约会。绅士体贴的男伴，优雅风趣的女伴，气氛融洽得不可思议。
只有桌子底下看不见的地方，那些无声的交锋如同暗流般涌动：他用精心设计的礼物宣告他的执着和势在必得，她慵懒收下，如同接受一个有趣的战书。他完美扮演着被她吸引的小奶狗角色，一举一动都敲打在她可能产生好感的点上；她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表演，评估着他伪装的厚度和危险的烈度。
杯中的清酒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笑容重叠在波光里。
云城顶级世家的继承人，与云城权势滔天的年轻太子爷。
糖霜覆盖的刀锋，慵懒迷人的深渊。
一个初遇，便掀开了精心布置的巨大棋局的一角。
晚餐结束，温池煜亲自送她到卿云府楼下。他站在车门边，光影将他的轮廓勾勒得越发年轻干净。
“姐姐，晚安。”他微微俯身，目光灼热又带着依恋地锁着她，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
紫卿月微微颔首，转身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堂。
温池煜目送她的身影消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沉静下来，最终化为夜色下深沉不可测的平静。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点，微信里是置顶的名字和那只白色的萨摩耶头像。他点开对话框，一个字一个字敲入：
w.：「和姐姐共度的晚餐，非常非常完美。（月亮笑脸）姐姐晚安，好梦。」
信息发出，他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个灰色的、慵懒的女巫头像（紫卿月的微信头像），几秒钟后，她的名字旁边终于跳出了一个细小的提示。
“对方正在输入…”
片刻后，新消息弹出：
Z.q.Y.：「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