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静极。
星河垂落的光芒穿透殿顶禁制，凝成几道朦胧的光束，斜斜投下，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灵植凝固的幽香，仿佛也成了这凝固空间的一部分。
江无羡盘膝于冰冷的寒玉道台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玉面冰雕繁复的符纹裂隙，内里依旧残留着他先前极度克制下捏碎的冰晶触感。丹田内的冰魄金丹雄浑似星核沉卧，可这足以傲视同侪的力量，在身前那片如同深渊凝结的永恒冰海气息面前，渺小如尘埃。
沉寂笼罩着两人。并非对峙，更似……永恒的冰川在审视着山脚初凝的冰棱。
沉默依旧在延展。如同冰层在无声地加厚。
直到——
“五载光阴，于凡人……”
那清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凝固的时空中漾开，如同冰湖核心一滴纯粹的寒露坠落，打破沉寂。
江无羡猛地抬眼！
只见那道雪素纱袍、墨发流泻的身影，缓缓侧过头来。不再是方才仅露侧颜、眸光沉静穿透万古的姿态。
是正对着他！
清冷星辉落在她冰雪雕琢的面容上。肌肤细腻如凝结了亿万载霜华的神玉，不见半分时光流逝的痕迹。下颌线的弧度清绝如孤峰斩月，鼻梁挺直纤秀，唇线微抿，如同冰封下静美的血色珊瑚。最令人窒息的，是那双彻底转向他的眼眸！
深潭！比永夜更沉！比玄冰更深！
眸色是纯粹至极的墨黑，仿佛能吸附掉世间一切光影，倒映不出任何情绪。但这一次，江无羡清晰地“看见”了！那墨色的瞳孔核心，并非纯粹的黑！其最深处，仿佛沉眠着一点……极幽微、极内敛、仿佛浓缩了整个冰冷星域的……冰蓝神光！
这光芒如同冰峰顶穿透万年玄冰裂隙的那一线永恒极光，带着洞察一切的绝对锐利与无垠寂寥，平静地投落在他僵硬的脸上！
没有审视！没有训斥！甚至没有询问！
只是平静地……看着。
仿佛在透过他金丹圆满的躯壳，看到他灵魂深处那盘恒了五十载、如同毒藤般缠绕的“器物”之问。
然而，这平静的目光，却比任何雷霆风暴更让人胆寒！
江无羡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心跳，连同灵魂最深处的思绪，都在这一束穿透万古的冰冷眸光下无所遁形！脸颊和耳根方才因那杯突如其来的热茶而短暂消退的灼热感，瞬间以十倍、百倍的汹涌之势卷土重来！
他猛地垂下头！视线死死钉在道台破碎的冰屑上！胸口剧烈起伏，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喉咙干涩发紧，仿佛塞满了冰渣！
“于修士……”她清冷的声线继续流淌，如同凝固的冰川下缓慢移动的冰流，平淡无波，每一个字却清晰异常，“不过修行路途中的……瞬息须臾。”
微微一顿。
星辉落在她微启的、如同冰封玫瑰的红唇上。
“你，当初叩开青云门时……”
那双深潭寒眸的冰蓝光点，仿佛骤然锐利了一瞬！
“所求为何？”
声音不高，却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凿在江无羡因紧张而一片空白的识海壁垒之上！
所求……为何？
尘封了五十多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冰海的巨石，轰然炸开！
通天阶下的喧嚣！测试巨柱中冲天而起的金光！九霄怒雷的咆哮劈落！被争抢的茫然！仰望云巅梦华殿的绝望与……渴望！
沧澜江家麒麟儿的身份……终究敌不过凡人寿元的枯竭！他不要老死于床榻！不要困顿于俗世！他要的是……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是打破一切枷锁的锋芒！
“力量！”江无羡猛地抬头！胸腔中的热血轰然冲上颅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嘶吼出来！声音带着五十年修行磨砺出的、混杂了锐金与寒冰的锋芒，却无法压抑那源于灵魂最深处的灼热渴望：“弟子所求！是打破凡俗桎梏！是握住足以焚尽天道、踏足绝巅的无上伟力！是不朽！是永恒！”
嘶吼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带着孤狼般的决绝与渴望！将这片冰海般的沉寂狠狠撕开了一道炽烈的裂口！
他话音落下，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的野望，毫不退缩地迎向那道穿透万古的冰蓝眸光！
那片冰海深处……似乎极其轻微地……
冰蓝光点似乎流转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度。如同沉睡的星核被引动，散发出一丝难以揣度的……认可？或是……了然？
下一刻。
“过来。”清冷的两个字，落下。并非命令，更非呼唤。
仿佛是冰海之上的浮冰碎裂，露出一条通往核心的……冰径。
她甚至连指尖都未曾挪动。只是那双深潭寒眸，极其轻微地从他脸上移开，重新落回她面前那盏虚空悬浮、依旧氤氲着微弱茶烟的白玉杯盏之上。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问答从未发生。仿佛那道通往她身边的路，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邀请。
江无羡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冰手猛地攥紧！随即又剧烈地狂跳起来！血流的奔涌声在耳膜中轰鸣！
他深吸一口冰冷得几乎冻裂肺腑的空气。强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僵硬地从那方寒玉道台上站起身。冰魄真元在体内激荡奔流，每一步踏在流转星辉的玉地上，都发出清晰冰冷的回音。
一步……两步……
随着距离的缩短，那股源自她存在的、冻结灵魂的绝对冰海威压愈发沉重！如同万仞冰山迎面倾覆！金丹真元被迫运转到了极致，才能顶住那无形的、几乎要将骨髓都冻结的寒意！
十步……五步……
她的身影愈发清晰。墨发如夜的绸缎披散在素雪纱袍之上，纤瘦却蕴含恐怖力量的脊背线条，沐浴在殿顶倾落的柔和星辉中，每一寸都散发着不似凡尘的完美与致命的疏离。
空气中弥漫的清冽气息如同实质，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来自她血脉深处的冷香。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饮下冰河的琼浆，刺骨却又带着奇异的纯净。
他停在了她身后仅一步之距的位置。再难寸进。
空气沉重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挤压的轻微刺痛。
“再近些。”又是毫无波澜的三个字。声音似乎比方才更近了一些，清冷如初，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江无羡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钢丝！脸颊滚烫得几乎能点燃空气！他能清晰地“看”到前方不过半步外那垂落的墨发发梢，在极其微弱的气流中晃动的轨迹！能“嗅”到那近在咫尺的清冽冷香中更加清晰的、源自她冰魄本源的纯净气息！
一股混杂着强烈敬畏、无比紧张……以及一丝五十年冰封孤独下悄然滋生的隐秘渴望……如同熔岩洪流在胸中猛烈冲撞！
他几乎是凭借着丹田那枚冰魄金丹强行爆发的力量，牙关紧咬，喉结剧烈滚动，迈出了最后半步——
脚步落定！身体重心甚至不稳地微微前倾了一下！
下一刻！
一股比方才浓烈了千百倍的清冽冷香气息瞬间将他彻底包裹！
他的右臂外侧……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地……
擦过了一层如同万年寒冰边缘般、冰冷柔滑却又带着生命质感的……
纱质衣料！
那触感微凉细腻，如同一捧初融的玄霜雪拂过肌肤！带着她独有的、穿透灵魂的冷冽气息！
轰！
江无羡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刹那间全部逆冲上了头顶！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彻底停滞！身体僵硬如同冰雕！连冰魄金丹的运转都停滞了一瞬！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鼓噪！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悸动和炽热感，沿着那条极其细微的、短暂接触过的衣料轨迹，如同闪电般窜遍全身！脸颊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烙铁，灼烧感混合着冰寒的气息，带来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晕眩！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绷紧的腰侧肌肉……隔着一层薄薄的法袍布料……似乎若有若无地……轻轻倚靠在了她身侧那道蕴含着无限力量、却又纤秾合度的……曲线之上！
那绝对非刻意的碰触！
却因为距离的无限接近……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冰凉！柔韧！却又是这世间最危险的……存在！
所有思绪瞬间被这强烈的触感冲击得粉碎！五十年间深藏的孤寂、迷茫、那点“器物”之问、那被“言出法随”碾碎的骄傲……在这一刻都被这近在咫尺、几乎贴靠般的接近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彻底压过！
耳中除了自己轰响的心跳……只剩下殿顶悬停的星辰无声流淌的轨迹……
他僵硬地、小心翼翼地挺直了背脊，试图拉开那几乎不存在的距离缝隙。但即便如此，两人肩与臂之间相隔的空气，已然稀薄到近乎不存在。
空气彻底凝固。
殿顶星河流转的光柱无声移转，恰好将并肩（或者说近乎紧挨）而坐的两道身影完整笼罩。墨色长发与她素白如雪的纱袍在他的视野边缘交融，清冽的气息与他自己灼热的呼吸无声纠缠。
死寂。
只有那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空气的微音。
江无羡感觉每一寸神经都在紧绷尖叫。他不敢动，不敢呼吸得太重，甚至连目光都不敢挪动分毫。只有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那搁置在膝上、指节如玉笋般纤长冰凉的指尖。一滴细微的冷汗顺着他紧绷的颈侧滑下，瞬间被殿内恒定的低温冻为细微的冰晶。
然后。
她终于再次开口。
不再是问询。不再是命令。
清冽依旧，却如同在亘古冰封的湖心投入了一枚石子，激起了足以掀翻整个世界的惊涛骇浪！
“今日……”她那微抿的、如同冰封玫瑰的唇瓣无声开合，吐出的话语平静无波，字字却清晰如刀锋刮过冰面。
那双倒映着冰冷星河的深潭寒眸并未看他，依旧定格在身前虚空悬浮的玉盏茶烟之上。但那双眸深处那点沉寂的冰蓝神光，却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锐利！如同刺穿了万古迷雾，落向了某个不可预知的终点！
她缓缓启唇，唇瓣边缘流转着星辉映照下的、几乎妖异的淡粉光泽：
“便告知于你……”
声音微微顿住。
殿内沉凝的寂静骤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至极限，如同绷紧欲断的弓弦！
江无羡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然放大，如同巨锤猛砸！几乎窒息的预感死死攫住了咽喉！
那双深潭般眼眸里的冰蓝神光，终于……
穿透了虚空中袅袅消散的最后一丝微弱茶烟……
带着一种洞穿他灵魂深处所有茫然、孤寂与不甘的决绝……
“本尊……收你为徒……”
清冽的声线陡然拔高一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灵魂壁垒之上！
一股源自血脉、灵魂、金丹核心、乃至通明剑骨最深处的……无法形容的共鸣感猛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殿顶悬停的“寒螭”古剑轰然发出穿透万界的冰寒剑鸣！身侧的“玄阙”在沉寂中骤然亮起一道刺目的熔岩血光！整个梦华殿凝固的冰寒法则开始疯狂震荡！
在她话音彻底落下的刹那——
轰隆！！！
她垂放在膝上的那只玉白手腕猛地向上抬起！并指如剑，快逾闪电！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斩断万般因果的绝对意志，狠狠刺向他端坐于旁、心神震荡至极限的眉心！指尖萦绕着撕裂万古时空的绝对冰锋！